来日。
我与程淮时当会是有许多来日的吧。
我浅浅笑着,裹挟着一身的伤痛,睡了自来程府后最安稳的一个觉。
丑时风起,卷起红纱帐,我起身,掖了掖被角。
听见程淮时喊着:“我不能,不能……她是我的夫人,我不能对不起她,她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子……”
我心头忽地起了一阵涟漪,看着他。
他紧闭着眼,眉宇之间像是笼罩着深深的愁云。
原来他是在做梦。
“命该如此,命该如此。我需好好对夫人。”他喃喃着。
帐内复又平静下来。
我躺下,看着身旁的男子。
纵是在梦中,他亦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他所说的“不能”是指什么呢?
他是如此痛苦地去抗拒。
佛说,苦从欲中来。
若无欲,何来苦。
翌日,一大早,程府便开始里里外外地忙碌。一则,大少爷夫妇去往冀州主事;二则程淮时要去琼林书院读书。仆役们收拾着行李。
东院带走的,是一箱箱的器皿及日常所用之物。大少奶奶张罗着要将她那张千工拔步床带走,大少爷以船只携带不便为由,几番阻止方罢。
西院带走的,多是程淮时一箱箱的书卷。除却《中庸》《论语》等圣贤书,还有往日他与士子们一同吟咏的诗作文章。
老夫人站在庭院里,一会子嘱咐大少爷几句,一会子又嘱咐程淮时几句。
午半时分,阖家去渡口相送。
天上飘起了雪。
扬州府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素雪纷纷鹤委,清风飙飙入袖。
天清地寒,风呼呼地吹着衣角。
程淮时俯身向我,行了个大礼,道:“家中老母,府中内务,皆累及夫人。待来年春闱,为夫若能高中,必金锣大轿,以迎夫人。”
我扶起他,有许多的话想说,竟先湿了眼眶,百转千回,只说出口一句:“保重。”
老夫人拭着泪,向程淮时道:“我儿,程家从太爷辈起,立志读书,然,老爷却走了武路。只盼我儿能重振门楣。苦读之时,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在外头,夜里的灯点亮堂些,莫要伤着眼。那北地的吃食与江南不同,你切莫贪了油腻。有甚难处,当使银子的地方,便托人捎信回来……”
程淮时一一点头:“儿谨遵母命。”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见了张大人,你要格外注意,少说话,多习学……”
老夫人有许多的话要嘱咐,然那船夫已开始催促了。
程淮时恋恋不舍地上了船。
漫天大雪中,我看着他离岸远去。须臾,我沿着河岸追去,朝着船上喊:“二爷,二爷,记得来信——”
雪花迷了眼,我依稀看着他向我点点头。
我止了步,久久不能动弹,直至府中的人都回去了。
荷华站在我身后,道:“二少奶奶,该回去了。”
我怔怔地转身,却见不远处一棵大柳树后站着两个女子。
是荀姑娘和她的婢女蓉儿。
荀姑娘沉沉地看着江面上的船消失不见。
我想了想,在风雪中走近她。
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工夫,遍地已是雪白。
她一身黑袍,在冰天雪地中愈发显得柔弱。
“荀姑娘方才如何不露面?”
她终于把目光转向了我,悠悠道:“真正的相送在心里。二爷定是知道我来了。这便够了。”
冷风灌进脖颈,我紧了紧领口,道:“荀姑娘往后有何打算?”
她悠悠道:“程夫人呢,往后有何打算?”
我道:“荀子曰,小辩不如见端,见端不如见本分。我身为程家妇,自是守好本分,侍奉婆母,打理家务,以待二爷归来。”
“归来?”她笑了笑:“扬州花柳繁华地,腌臜利禄所,有甚值得归来?张大人说,大明有五弊,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匮。北方,蒙古、女真时常入寇边塞;南方,叛乱时作;黄河屡次决口,动辄漂县数十。张大人励精图治,变法改革。万历新政举步维艰。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扬州的官员却只知靠着运河做春秋大梦,上上下下,中饱私囊。扬州的士绅大族,心无家国,贪图享乐,早已是溃烂不堪。二爷此一去,当成为张大人的左膀右臂才好。”
“荀小姐似是为二爷丈量好了去路。可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如荀大人一般结局,当如何?”
她摇了摇头:“程夫人可有听过一首歌谣?‘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来好白头’。若是能让天下人不愁,一身之死,有何惧之?便是意棠一介女流,亦是不惧死的。”
意棠。
原来她的闺名叫作荀意棠。
初识未解词中意,午后情深落海棠。
“程夫人是极幸运的女子。”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几分落寞。
或许,她原本以为她和程淮时是水到渠成的事。
我的出现,让她的希冀化作了泡影。
长辈婚书,拜了天地与高堂,我是程淮时明媒正娶的妻。
她的教养让她止步在知己友朋的距离。
她的心却不由己。
“我与荀小姐不同,我只愿二爷平安活着。纵然,死是一种壮烈。但保全自己,才是本事。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卖的是文武艺,不是身家性命。”
我不欲再与她说什么,随荷华上了马车。
她道:“程夫人不懂他。”
我道:“荀小姐不惜他。”
扬州城,银装素裹。
马车中,荷华见我不作声,恐我心沉,劝慰道:“二少奶奶莫恼。”
我打开车帘,看着外头的落雪,道:“无甚可恼的。二爷是有分寸的人。”
她迟疑了一会儿,道:“万一这荀姑娘要是去投奔张大人……”
她没有再说下去。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若是夫妻之间,连信任也无,生出猜忌,一生漫长,该是何其苦。”
我不愿去揣度程淮时与荀小姐。
落一身患得患失的毛病。
何苦来。
我还是那句话,老天给我什么,我便握紧什么。
往前走,遇山开山,遇水架桥。
这句话似是触动了她的心事。
她沉默半晌,道:“二少奶奶年纪虽轻,却是极明白的人。”
马车路过一家茶肆。
荷华掀开车帘。
一个三四岁的幼童在茶肆前玩雪。
她痴痴地看着那孩童许久。
茶肆里出来一个妇人,一把抱起那孩子。
孩子伸出胖胖的小手,搂着妇人的脖子,亲热地唤着:“姆妈。”
在扬州官话里,姆妈便是母亲。
荷华看着看着,素来冷淡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来。
马车渐行渐远,她终于无奈地收回目光。
我见她如此,问道:“那孩童是……”
“他是婢子的儿子。”她道。
荷华是成过婚的,我知。却不知她有这般大的一个儿子养在别处。
一路上,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
少顷,马夫道:“二少奶奶,不好,方才在渡口耽搁太久,现下,城门怕是要关了。”
我忙促他快着些。
然,到了城门下,却见几个官差正欲关门。
我急道:“得想个法子进城才好。若是宿在城外,少不得要让老夫人担忧。”
拉开车帘,却见一个清矍的身影,手中牵着马,正在与城门吏周旋。
他笑着摸出银两,悄然塞入城门吏手中道:“在下还有家人未回城,再等等吧。有劳。”
城门吏掂了掂银两,一挥手,关城门的官差动作缓下来。
马夫趁着这个空儿入了城。
那男子见程家马车入了城,转身,骑上马便走。
我下了马车,唤了一声:“秦公子!”
他下了马。
长身而立,霞姿玉韵。
我道:“听小音说,上次我命她去渡口捎钱回东昌府,你的小厮送来许多银两。我知道后一直把那些银子带在身上,今日赶巧你在,你的心意我领了,请收回银子。”
我递出银两,他看着我。
晚风凄凄。
雪如花飞。
更鼓急。
人声绝。
扬州城像是早早睡去了一般。
他并未接银两,而是把一样东西放入我的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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