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弼小心问道:“敢问官爷,是何事?”
那官差拱手朝上,道:“梁大人请江淮所有茶商去官舍议事。”
我想了想,跟着那官差往外走。
吴弼担忧道:“二少奶奶,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冲他摇摇头,交代他看好柜上。
须臾,到了官舍。
我迈进屋内,见两排桌椅已坐满了人,一个穿着官袍的男人坐在当中。那男人生得一张长脸,一双眼炯炯有神。
我行过礼,在空处坐了下来。
那官袍男人环顾一圈,意味深长道:“诸位都是当地有名的商家,各有所长,然,本官替陛下办事,偏颇不得,实在是为难。”
话音刚落,在座的诸人窃窃私语起来。
屋里一时乱得很。
他们都以为送了礼,梁大人会多加眷顾。然而,人人都送,便分不出个高低来。
选为贡茶对于商家而言,除了无限的风光荣耀,还意味着每年能从户部支取银钱,生意有了保障。故而,商户皆十分上心。
谋定而后动。
我缓缓起身,道:“回禀大人,民妇倒是有个法子,助大人早日选出贡茶来。且无人会说大人偏私。”
他看了我一眼:“哦?说来听听。”
众人的目光皆看向我,我扬声道:“不如,大人来一场盲选。”
“盲选?”
“是。将各家的茶用一样的器皿装好,置于大人眼前。大人不知茶分别是哪家的,只凭其形、色、味,选定最佳。如此,可谓是公正、公平。”
官袍男人沉思了会子,笑着点点头:“甚好。本官不由地想起一件古事。宋太宗淳化三年,监丞陈靖上书,建议在科举考试中使用糊名办法,得到宋太宗的采纳。从此,糊名法沿袭至今。盲选贡茶,与科举的糊名法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看向我,道:“这位夫人是哪家的主事?”
我俯身道:“回大人,民妇乃程家的二媳,婆母抱恙,民妇代持家务。”
“程家?”官袍男人似想起什么,与身旁的人道:“是否就是这几日未来官舍的那家?”
他身旁的人道:“是。大人。唯有程家未来官舍。”
官袍男子笑了笑,朗声道:“本月初八,在扬州府衙,本官要当众品茶。各位商家回去好生准备一下吧。”
“是。”
众人齐声道。
这样的结果,谁也没料到。
少不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自家的茶上,下功夫。
我回到柜上,吴弼迎上来,我将今日的事说与他,他沉思起来:“二少奶奶,咱们家的茶以徽茶为主,清明、雨后为佳,取其鲜润。冬季品,怕不是最好的时机。咱们与别家一起比,无大的胜算啊。”
恰小伙计斟了盏茶递给我,我看着盏中的青翠。
门外,腊梅幽幽的香气传来。
吴弼道:“小的从前跟二爷去徽州茶园,听那里的工匠说,有一种工艺叫作窨制。茶引花香,以益茶味。二少奶奶要不要试试?”
这个季节,时令开得最好的花,当属梅。
引梅入茶,窨香,茶便可得梅骨神韵了。
我细细思量着今日见到那梁大人的情形。
他的衣饰,他的谈吐,他的神情……
我点头,又摇头:“不,茶引花香,花香会盖住茶香。且今日梁大人当众宣布了盲选的规则,其余的商家为了使自家的茶脱颖而出,必会想法子让茶更‘香’。咱们如若这么做,便是人云亦云了。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反其道而行之?”吴弼不解道。
我问:“咱们柜上所有的茶,哪一种是最苦的?”
吴弼想了想,道:“黟山的毛峰茶略略有些苦味。但若论最苦,当属酃县苦茶。不过,此茶专为码头上做苦力的汉子们所备,价格低廉,实难登大雅啊。”
“斟一盏来。”我吩咐道。
“是……”吴弼疑惑地去了,须臾,端上一盏茶来。
我接过,闻了闻味道,闭上眼,仿佛看见了林深树密,溪涧纵横,云环雾绕。饮上一口,那苦涩就如同有灵性的小蛇一般,盘亘在舌尖,一不留神,便蹿到肺腑。整个儿身子都被苦得颤了颤。
“就它了。”我道。
“啊?”吴弼大为惊诧。他不能相信我居然会把程氏茶的去路寄托在这名不见经传的苦茶上。
我复又坚定道:“就它。腊八那日,送它过去。”
“是。”吴弼无奈道。
我站在柜台后,默默地将盏中的苦茶喝完。
人弃我取,人取我予。
这一步棋是否走对,便看腊八了。
正欲回府,见三小姐笑容满面地过来:“二嫂!”
我柔声道:“清时,见你笑得如此开心,敢是有何喜事么?”
她神神秘秘地附在我耳边:“母亲答应我了。”
“嗯?”
“前几日,秦夫人的生辰,我唤二嫂一道去,二嫂忙着柜上的事,不得空儿,便只我与母亲去了。二嫂不知道,那幅牡丹图,秦夫人喜欢得了不得,在宴席上将我好一通夸,我都不知说什么好……”
她羞涩道:“秦夫人还让明旭哥坐在我旁边……二嫂,你说,秦夫人此举,是否有婚配之意啊?”
我道:“论家世,论模样,属实般配的。秦夫人可有明着提及?”
“哎呀!就是没有明说呢!我想着,这层窗户纸,总归是要捅破的。我求着母亲,去提醒一下秦夫人。母亲原先总是不同意。我日日说,可算是把她老人家说动了。今日,就去。”
她看了看我,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地去了。
走前,犹转头对我说道:“二嫂,晚上你别让荷华掩门,我去你屋里说话儿。”
我笑着点头。
至晚间,我正坐在书桌前画雪景,三小姐怔怔地走进来。
她面上似落了层霜。
我忙起身,摸了摸她的手,道:“清时,手怎么这样冰?荷华,去取手炉来,给三小姐暖上。”
荷华答应着,捧来手炉。我塞到三小姐手中,好半天,方有了热乎气儿。
她伏着我的肩,哭了起来:“二嫂,秦夫人本来都同意了,说择日上门提亲。可……可明旭哥不允,他说,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他们性情相投,共历生死,只不过那女子如今在极远的地方。他在等她,君子重诺,不敢易心……分明就是借口!如何有这样的事,我一点儿影也不知呢……当了那么多人的面,我的颜面往哪儿搁呢……”
我轻轻抚着她的背,劝慰道:“清时,世上好儿郎多的是。你尚在闺阁中,有许多的机会。”
她拼命地摇头,只是哭。
哭累了,躺在我的榻上便睡着了。
腊八转眼就到了。
扬州府衙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梁大人站在衙门口,眼前摆了数十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罐。
我与旁的商家一起,候在一侧。
梁大人挨个细细看过。
一行妇人走来,将茶汤奉上。
梁大人每喝一口,便说与文书几句话,文书一一记下。
末了,喝到一盏,他眉头皱起来:“这茶,是谁家送来的?”
一个办事的官差查看一番,道:“回大人,是程家送来的。”
“传程家的人过来。”他肃然命道。
我连忙上前,俯身道:“大人,这茶有何问题?”
“缘何送上如此苦的茶来?”
“大人,芬芳易,清醒难。”
他愣了一下,随即坐下,笑了笑,指着那些茶道:“今日所有的茶,都在比着香。可,茶的本质,是苦,就算有甘甜,也是在百转千回之后,而非劈头盖脸而来。你家苦到极致,倒是另辟蹊径。诚如你所言,芬芳易,清醒难。难得你有这份清醒。也愿本官永葆清醒。愿朝廷上上下下,皆能清醒。”
他拍了拍手,几个官差捧上来几个托盘,上面俱是各色名贵珠宝。每一份,都做好了标记,上面写着:何时何地,何人所赠。
“这便是你们给本官送来的礼,都拿回去吧。”他一摆手。
那些商家面面相觑。
我猜的没错,他是个清官。他的背有些佝偻,显然是长期伏案劳作所致。且,一个贪官是不可能有如此坦荡眼神的。
“程家是唯一没有给本官送礼的商家。今日,程家的茶亦是唯一没有添加香料的茶。掩饰瑕疵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瑕疵。本官选程家茶为贡茶,诸位可有异议?”梁大人道。
人群中,吴弼激动地看着我。
在场的人,没有人敢说话。
此事,便这样落定。
我回府的时候,老夫人亲自在庭院迎我。
“桑榆,有劳你了。淮儿不在家,多亏你……”
她握着我的手。
我忙道:“母亲哪里的话,不过是儿媳分内应当。”
正说着,门外小厮拿着一封信函走进来:“二少奶奶,冀州来的家书。”
冀州,便是大少爷夫妇所在之地。
“是写给母亲的吧?”我问道。
“不,上面写着呢,二少奶奶亲启。”那小厮回。
我接过,打开,长长的信函,读至一半,已然心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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