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来看姊姊,便来了。”冯高的眼眸黑若曜石,深若幽渊。青纱冠下,一缕发顺着白皙的面庞垂落。在夕阳下,他的面孔看起来竟比窗外的花更艳三分。
我环顾了一下左右。
他定不是走正门来的,否则,府中的人哪有不知的道理?
他便是如此地神出鬼没。
上次在东厂,他拒了我。程淮时从东厂回来,又患了几日的风寒。此刻,我对他有些气恼,有些戒备,抽身便走。
“冯厂公想到何处,便到何处,我自是管不得。但,我能管得了自己,不与你一处。”
他忙唤:“姊姊,我,我,我给你带了饼的!我自己做的!”
他将一个小盒子举起,期待地看着我。
我这才瞧见,他的手上起了几个红泡,像是被油溅的。
我心里不禁软下来,停住步子。
他把盒子打开,举起一个饼递给我:“姊姊,你快尝一口啊!”
那饼做得方不方,圆不圆,一处鼓,一处瘪,像是被踩过的泥团。
我接过,咬了一口。
他像是等着答案的小孩,急问:“怎么样?好不好吃?”
见我不作答,他自己捏起盒中的一块吃起来:“我从昨晚上便开始做了,出了好几锅,总算做出像样的来。锦衣卫指挥使刘守问我要,我没舍得给他……嗯,没有姊姊做得好吃……”
“好吃。”我缓缓道。
“真的吗?”他笑起来。
日头眷恋地挂在树梢。
我与冯高,一人在窗内,一人在窗外,分吃着他炸的饼。
我正色道:“你今日来,到底是做什么?”
“姊姊生辰。我……”他低下头。
“你怎知道?”我问。
转而又道:“东厂探听消息的本事,天下无人能敌。想不到,冯厂公连这等小事也能查得出。”
“姊姊的生辰,我并不需查。芒种时节,饯送花神。花神走了,姊姊来了。姊姊便是花神。”他自然而然道。
“莫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程淮时在东厂,我并不曾对他用刑。我若存了心想害他,不是今日的情形。张大人那日面圣,直指陛下胡闹。陛下认了错,方罢。姊姊,我告诉你,张大人为程淮时求情,这绝不是好事。你可知,张大人走后,陛下摔碎了三只茶盏?”
“陛下前日还赐了张大人一方‘元辅良臣’的匾额,匾额从街头过,鸣锣开道,满城百姓皆知。”我道。
他叹了口气:“官场上的事,我知道,我不管怎么跟姊姊说,姊姊都不会信我。横竖,姊姊认定我是个坏人,旁人也认定我是个坏人。这没什么要紧。我只愿姊姊平安就好。”
说着,他眯起眼,冷冷道:“方才我见姊姊哭。我说过,谁若让姊姊恼,我便……”
我倒吸一口凉气,拉住他的袖口:“你可千万别乱来!”
他转身。
我急道:“祝西峰再怎样,是我弟弟!祝家人再不好,也是我的亲人!”
他轻轻一跃,便上了院墙之上。
他的眼神像被碎石沉破的一池春水。
黄昏的风将他面颊上的那一缕发吹乱。
“姊姊,我才是你弟弟。你的亲人,只有我。我的亲人,亦只有你。”
眨眼间,人已不见。
唯余窗台上的一盒饼。
冯高这个人,总是这般奇怪。他有好多张面孔。反反复复。让人难以揣摩。
我思量着,赶紧去找祝西峰。
小音说,老夫人将他们安置在了南苑客房。
我进得南苑来,见祝西峰正在踢打着院里的花儿。
他素来便是这样,在府中有求必应惯了,稍微有不如意的事,便拿下人或是物件出气。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见是我,他冷哼一声,骂了句:“野种!”
当年,林月进府,给祝家生了个少爷,神气得不可一世。府中明明有仆役,她却偏喜把我叫到跟前儿,当丫鬟使。但凡有做错一星半点,她便骂一声:“野种!”
有样学样,她的儿子从会说话起,也这么跟着叫我。
我竭力避着他们母子。连吃饭都不与他们一桌,宁可端着碗,与小音到灶前吃。
十一岁那年,我背着林月,狠狠教训了这个蛮不讲理的孩子。结果被父亲知道了,罚我在院里跪了三日。
往事历历在目,都化作了心口的茧。
这时,林月一巴掌打在祝西峰脸上:“没王法的混账东西!她是你亲姊姊!”
祝西峰挨了打,委屈道:“娘,您这是怎么了?”
林月不理他,满脸堆笑地看着我:“大姑娘,我就知道,你心里是向着我们的。哪有出阁的闺女不向着自己娘家人呢!那会子,姑爷说,他会尽力。不知到底几时能办好。大姑娘你催着些……”
我打断她:“你们这几日,少出门。”
说完,扭头便走。
我还是担心冯高对他们下黑手,所以,特来提醒。
他们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东厂整起人来,哪有什么轻重?
然而,祝西峰还是没听我的话。
翌日晌午,南苑吵嚷起来。
“西峰,西峰去哪儿了?”
须臾,我爹和林月到老夫人院里来,急急说着儿子丢了。
“半天不见人影,原以为他是淘气,去街上玩儿了。谁料到,到现在还没回来!定是走丢了!”林月哭道。儿子是她的命根,现时丢了,她的神情如天塌地陷。
亲家来府上做客,儿子却丢了,老夫人的面上有些挂不住。
她忙道:“亲家太太莫慌,京城乃天子脚下,想来不会出什么事。管家,你去府衙报官。桑榆,你带着人去八街九陌繁华的地方去寻一寻。”
管家答应着,去了。
我想了想,亦出得门来。
冯高。
定是冯高。
我径直往东华门走。
半路上,却见大队的侍卫举着黄旗,正在封街。
百姓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
“听说了吗?张大人病重,万岁爷和太后要亲自去探望呢!”
“嚯!张大人真不愧是位极人臣,生个病,这样大的排场!”
“你懂什么?张大人与万岁爷,可不止是君臣之义,万岁爷待张大人如师如父!万岁爷就是张大人一手带大的!”
“慈圣李太后年轻守寡,张大人相貌堂堂,又常常出入宫闱,二人不会是……”
“快小声些!若是被东厂的人听见,可是杀头的罪过!”
我向远处张望,依稀看到冯高的影子。
想来,万岁爷和太后摆驾张府,冯高是陪侍左右的。
我折路回来。
见街道旁有“天盛楼”的店面。
客来客往,生意甚好。
我不禁想起在扬州的情形来,不知这些日子,吴弼和吕圭经营得如何?荷华和她的孩儿是否康健?
三小姐前阵子乍到京城,生了痢疾。大夫说是水土不服。到现在,还不见好。十日倒有八日不出闺房。每顿的膳食都是丫鬟送去房中。老夫人和我每日都去看两回。程淮时忙里得闲,亦常去看望。我五日前给扬州去了封信函,嘱吕圭来京交账。名为交账,实则是想让他来瞧瞧三小姐。不知三小姐看到他,能否稍稍缓愈……
正想着,走到一处窄巷,忽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
“桑榆——”
我猛地回头,竟看见秦明旭。
我一时竟恍惚起来,不知南北。
“你怎么在这儿?”
他并不急着回答我,而是指着窄巷中的一家低矮的酒馆:“桑榆,同我略坐坐,好么?我来京几日了,不好贸然去程府寻你。万想不到今日能在此处碰见你。”
我犹豫了会子。
他道:“桑榆,我近来苦闷得很,只是想同你说几句话。没有别的。”
我点了点头,随他进了酒馆。
小小的酒馆中,竟有女子在唱曲。
“十个指头分长短,一树桃李有甜酸。桃花五瓣天下同,可就是种花人儿不一般……”
秦明旭听了那曲子,神色愈发萧瑟。
“桑榆,你可知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这首曲子叫《玉蜻蜓》,坊间传闻,是讲本朝申大人的故事。”我笑道:“你怎忽然有心琢磨起曲子来?”
他饮了杯酒。
我问道:“你这次来京城,所为何事?”
“探病。”
“探谁的病?”
他又饮了杯酒。
“桑榆,我心里的烦愁不知与谁说。细细想来,唯有你,算是半个知我的人。”
他顿了顿,道:“我若告诉你,我与申大人的身世相同,你信么?”
“什么?”我惊道。
我回忆着秦夫人的模样。她是我见过天底下最标致的妇人了。面如秋月,眼若春晓。她眼中毫无深宅主母的精明,而是处处透露着“不在意”的神情。那种“不在意”,不像是克制,而是发自肺腑。
难道……
不。
怎么会。
“我母亲的娘家,在湖广荆州府。”他缓缓道。
我脑子“嗡”的一声乱了。
“你是,你是,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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