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年轻时的样子。
穿着淡青色的衣裳,微微地笑着。那么娴静,那么可亲。
生命末尾的病痛终于不再折磨她了。
“娘——”
我喊了一声,椎心饮泣。
她伸出手来,抚摸着我的面颊。
“桑榆,我儿,你长这么大了。这些年,娘不在。难为你了。”
我拼命地摇头,说不出话来。
她像小时候一样,为我梳着头,我枕在她的膝上。
“记得娘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很小。面黄肌瘦,眼神却很清亮,惹人怜爱。那时候,娘就知道,娘与你,注定有一段母女缘分……”母亲平平缓缓地说着。
我抬起头,看着她:“娘,您在说什么?”
母亲抱住我,她的脸上就像十月夜晚的草木,挂上一层清霜。
“桑榆,你可知娘为何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娘失去了一个孩子,哀伤过度,再不能生养。娘一直把你当作菩萨赐予我最珍贵的福分。”
我的心里霎时起了风,轻烟漠漠雨疏疏。
东隅。西峰。
难道此前祝家确有一个夭折了的孩子,叫祝东隅吗?
“桑榆,娘原本想着,你既忘了从前,便忘了。娘把你当作亲生的孩儿抚养,让你从此幸福安然。娘临终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对你说出真相。可直到闭眼那一刻,还是没能忍心。天下这么大,可叫我的小桑榆何处容身呢?”
母亲嘴角的笑,透着无尽的悲悯与慈祥。
“娘,我本就是您亲生的孩子。我是您亲生的孩子。”
从小到大,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母亲给我洗澡,给我煮羹汤,给我梳头,一笔一笔地教我写字,教我画画。她对我那样好,我怎么可能不是她亲生的呢?
我手中的狮子铁牌掉落在地。
母亲捡起它,对我说道:“桑榆,娘把你带回家时,你手中便紧紧攥着这个铁牌。娘不知这铁牌有什么来历。或许,总有一天,你自己会找到答案。”
“娘,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母亲抚着我的发:“桑榆,你在杂技班子里受过重伤。”
杂技班子。
舞龙舞狮。
熟悉的眩晕感像浪一般涌来。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更鼓响。
母亲消失不见。
“娘!娘!”
我一声声地唤着。
“夫人——”
有人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猛地坐起身来,睁开眼,浑身汗湿透,腮边犹有泪痕。
程淮时关切地看着我。
我环顾四周,天已经亮了,卧房中的一切如旧,红纱帐已被卷起,小音用铜盆端了洗脸水进来。窗棂外,有淡淡的霞光映入,枝头的鸟儿欢快地叫着。
这个梦如此真实。
真实得好像母亲确是来过。
我摸了摸枕下,狮子铁牌还在。
“什么时辰了?”
小音道:“小姐,卯正一刻了。”
程淮时道:“夫人做恶梦了么?”
我轻声道:“不是恶梦。我看见我母亲了。”
程淮时道:“定是夫人近来太操劳的缘故。一会子让厨娘给夫人炖些养神的汤来。”
他将几张银票放在床边,起了身:“夫人,我今日要去户部接职,得走了。今日,岳父大人他们果真要走的话,夫人记得将这些银票送予他们。便说,此次程家招待不周,请他们见谅。”
小音绞了温帕子递与我,我擦了把脸。
程淮时已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看我,我向他笑笑,他方才离去。
待他走后,小音道:“姑爷真是心宽的人。昨儿,少爷那般来闹,他今日还能做到这般。”
我梳洗毕,将银票收在了袖中,到了南苑。
南苑中,我爹和林月他们已收拾好行李。
老夫人命丫鬟送来许多礼品。
丫鬟笑道:“老夫人说,昨儿睡得不安稳,今儿个早起,觉得身上不大好,便由二少奶奶送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舅少爷去渡口。老夫人千叮万嘱,愿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舅少爷一路平安。日后得空儿,常来。”
我爹和林月讪讪的。祝西峰昨日挨打的气未消,怨憎地瞪着我。
管家备了马车,我随他们去了渡口。
林月和祝西峰上了船,我唤住我爹:“爹,您略等等,我有话问您。”
我爹止住步子。
我看着他:“爹,我昨晚梦见我娘了。”
他咳嗽了几声,捋了捋须。
我道:“爹,娘从前有个孩子叫祝东隅,夭折了,对吗?”
“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做甚?”
“爹,我到底是不是祝家的孩子?我娘昨晚跟我说,我是她从外头捡回去的。爹,我想听您说一句。”
运河的水,泛起微波。
我爹眼神闪烁,吞吞吐吐道:“你……你当然是祝家的孩子。梦里的话,怎能做得真?”
我静静地看着他。
从他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我将银票塞到他手中:“爹,不管我是不是祝家的孩子,娘把我养大,疼我爱我,我便一世都是祝家的孩子。”
船要发了。林月催促着。
我爹面带惭色:“桑榆,桑榆,我……我……我对你并无坏心……”
他上了船。
我站在渡口,万般地惆怅。
转身,听见一旁酒肆中几个汉子高声说着话。
“自张大人改革过后,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好多了。从前按户籍摊派徭役,苦了穷人。现时,按土地征税,差徭落在了大地主身上。咱们呐,也能喘口气。”
“张大人得罪了好多地主豪绅,不少人想害他呢。”
“张大人不会有事的。有万岁爷和太后护着。”
“可是张大人如今病了,咱们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张大人病了还是操劳着国事,我听衙门里做差卒的表兄说,张大人现时派了一个姓程的大人到户部主事。那程大人年纪轻轻,便杏榜得中,很是受张大人赏识。”
“神佛保佑,但愿这个程大人是个好的……”
我听着这些话,看着那些短衫汉子脸上真挚的笑脸,忽地懂了程淮时昨晚所说的那些恢宏的话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落到烟火人间的实处,便是无数个贫苦百姓的曙光。让他们能从繁重的苛捐杂税中解脱出来,劳碌过后,可以舒缓地坐在酒馆,喝一杯酒。
真正的天下太平,不是只有庙堂中的歌舞升平。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如蝼蚁般的众生,皆得安乐,才是海晏河清。
“姊姊,你怎走得这般快——”
身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回头,见冯高抿着嘴角看着我。
他今日没有穿东厂的官服,而是一身寻常的烟霞色锦衣。
若夭夭桃李,似悦怿九春。
他眼里有些促狭,有些得意:“祝西峰是不是走了?姊姊没见,他昨日吓得尿了裤子——”
我看着他的面孔。
我从未这么专注、这么仔细地,久久地盯着他。
他摸了摸面颊:“姊姊为何这般看我?”
“你的狮子铁牌,在何处?”
他一愣,从怀里摸出铁牌交予我。
我接过,把我的取出来比对。
祝西峰没有说错。
两块铁牌,一模一样。无分毫差别。
“姊姊,你想起来了,对不对?”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从何处得到这块铁牌的?”我看着他。
“姊姊,这是杂技班子的铁牌。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我……我以为你的不在了……我后来去东昌府找了好多次,当年的杂技班子散了,无迹可寻。”
梦与现实交织着,印证着。
我怔在原地。
晌午的日头,那般炙烈。万物都似染上一抹橙黄。树叶卷起来。知了聒噪着。
冯高双手扶着我的肩,急切道:“五方狮子舞,绣球……”
忽然有人一把推开冯高,将我掩在身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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