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爱丹青。
记忆中,祝府的大榆树下,母亲握着我的手,一点点教我作画。
我识得什么是朱膘色,什么是赭石色,什么是檀香色,什么叫“色不碍墨,墨不碍色”,什么叫虚实浓淡,什么叫渗化明快。
也曾想过在作画上有所建树,母亲亡故后,这个愿望便搁浅了,只偶画几笔自娱。
今听得程淮时这话,有些意外,又有些担忧。
“在宫廷中作画,自然与民间不同。想来有许多讲究,我未曾进过宫。不知……可行否?”
程淮时笑道:“夫人多虑了。张大人荐你去,便无人会轻瞧了你。岂不闻那青史之上,三国时吴王的赵夫人,不仅能绘江湖九州山岳之势,也能绣五岳列国地形;唐时薛媛,以擅画肖像而被载入文献;后唐蜀人李夫人,乃墨竹画法的始祖。夫人聪慧,定当不输于这些女子。我想,夫人出自丹青之家,对此亦当有所追求。我向来不认为内务中事该困住女子的作为。”
他这般鼓励,令我欣喜。
他有着士人的清明与开阔。
我点头道:“那,我可以试试。”
他挽着我,道:“好。后日,便恰逢旬日,夫人便进宫去看看。据说,有十二监的人设题目考核。我想,夫人此去,必大放异彩。”
我不由笑道:“承二爷吉言。”
马车内融洽祥和。
我将头轻轻搁置在他的肩上,抬眼看他下巴上的青茬,他的喉结,他的白衫。闻着他身上浓烈的茶香与墨香。这个我曾与他的灵牌拜天地的男人。我的夫君。
掀开车帘,看京城八街九陌的灯火。
暗暗许下心愿:愿我与他,夫妻眷爱,百岁长乐。
马车到了程府门外,他扶我下了马车。
双双回了东院。
他站在檐下,想了想,吩咐鹤鸣道:“天儿渐渐炎热了,庭前摆许多花草易招蚊虫,夜里夫人睡不安稳。将这些琼花挪去吧。”
鹤鸣一时不解,道:“二爷,挪哪儿去?”
小音面带喜色,忙拽了他一把,低声道:“你说挪哪儿去!没眼色的小崽子!这些碍眼的杂花杂草,不拘扔哪儿去都可!”
她挽起袖子,与几个小厮一起搬搬抬抬,几下子就把那些琼花全都清走了。
檐下空了起来。
晚风在回廊中千回百转,舒舒畅畅。
院外脚步声、吵嚷声传来。
大少奶奶人未见,笑先闻:“这屋里啊,就该好好儿地去去邪。我已禀过老夫人,各位放心地做就是。什么符水,豆子,桃木剑,家伙什儿都使上!”
我和程淮时站在房门口,见她带着几个道士走进来。
程淮时皱眉:“大嫂,您这是要干什么?”
大少奶奶道:“哟,老二,你也在呢。是这么回事儿,晚间呀,有真人来化缘,你知道的,咱们老夫人最是个信僧乐道的人,便与真人们说了会子话。我便说起,老二媳妇嫁过来这么些日子,肚里竟没消息。真人解惑说,这是屋里有邪气的缘故。老夫人与我,醍醐灌顶。你们两口子,年纪轻轻的,身子骨儿又没毛病,怎的一直没喜?原来是有邪气!这不,我带着真人们来驱一驱……”
她话还未说完,程淮时铁青了面孔,尴尬道:“不必了,快让他们离了这里吧!”
道士们面面相觑。
符水的味道,刺鼻难闻。
程淮时拉着我进了门,“砰”地将门关上。
大少奶奶假悲道:“老二,你怎么不识好歹?你大嫂我也是好心,为着咱们程家的香火思虑。”
程淮时道:“夫人很快便有喜了。不劳大嫂费心。”
大少奶奶在门外叨咕着什么。
过了会子,外头渐渐没了声息。
程淮时看着我,目光中有深深的怜惜与自责:“想来,夫人为此,在府中定受了许多无妄的诟病。是我考虑不周,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竟没顾上。我对不住夫人。让夫人难为。”
他俯下身去:“夫人恕我。”
我忙拉起他,窘道:“二爷哪里的话。我……我……我哪里会因为这个……这个……”
他将我抱起,往床榻边走去。
风声像戏台上《西厢记》的张生,唱着: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翌日,我睁开眼,见天光已亮。
他仍是躺在我身边。他看着我,眼神里是过往没有的灼热。
“什么时辰了?二爷是不是该去衙门里了。”
他探过身来,亲了亲我的额头,将小衣披在我身上,道:“原是早该走的。我恐你醒来,见不到人,心慌。”
“你快去吧。别误了事。”
他附在我耳边说了句:“今晚我早点回。”
遂不舍地离去。
走到门口,不小心撞到门框。
我低头笑了起来:“回头撞出点伤来,看同僚问起,你如何说。”
他回头看我,刚毅儒雅的面孔上露出几许笑意来。
晨光镀着他的脸。
往昔不可追,明朝犹可为。
我仿佛看到了来日良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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