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画师叹道:“嘉靖三十四年,本朝抗倭大胜,自有倭患,此为战功第一。上大喜,命我作图,永悬于翰林画图院中,以警醒后人,世世代代,莫忘外侮。老朽深记,深记啊。”
我听得一头雾水,抗倭之战,与我有何关联呢。
廖画师又问:“敢问这位夫人,生于何年?”
我俯身回道:“晚辈生于嘉靖三十九年。”
他捋须,摇头:“不对,不对。看来老朽确是年迈,醉心于丹青山水之中,记忆倒是差了,颠三倒四起来。多有打扰,夫人海涵。”
我忙道:“前辈哪里的话。”
慈宁宫的掌事太监急匆匆来唤:“廖画师,快些去吧。太后娘娘和平宁公主等着您呢。”
“是,是,是。”廖画师跟在那太监身后,走远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冯高唤着:“姊姊,姊姊——”
我方醒转过来。
他深邃的眼眸里,有了然的神色:“姊姊,我知你是为身世所伤。但凡有人说些什么,便放在心上。可我们这些杂技班里的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就像无根的野草,风吹来,火烧来,便四散飘零。极难寻到来处。”
是啊。
他说得不无道理。
这世上的父母,但凡有活路,怎能忍下心,将孩子送到那折磨人的地方?
如今要寻,实是难指望的事。
我涩涩地笑了笑。
冯高想了好一会子,道:“姊姊,我找了当年的班主好多年,每次都是无果。我画了他的画像,交给东厂下辖的一百‘档头’,大江南北的杂技班都寻遍了,就连广西、滇境、蒙古都去了,一无所获。但前几日,恍然听到消息,似在冀城的青楼发现了他的踪迹。我已命手下全力搜捕。现时还没有结果。没找到之前,我本不欲告诉你,恐你空欢喜。但见你方才……”
他揽住我,薄面如玉:“姊姊,你切莫伤怀。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的亲人。我有姊姊,不感孤单。也请姊姊,因我,不孤单。”
我看着他。
诚然,我没有忆起到祝家之前的事。但重新认识他一遭儿,至今,纵是撇开前尘,他后来对我做的点滴,他给我的温暖,已足以让我把他当作一个亲切的弟弟来看待。
我轻声道:“你放心,姊姊不伤怀。”
他笑了笑:“那就好。我每日能看到姊姊开心,我便也好开心。”
他大红金色官袍之下的身躯,瘦而高,纵是笑着的时候,也带着风露清愁。
须臾,那慈宁宫的掌事太监去而又返,道:“太后突然兴起,让找个画师给王娘娘也画一张小像。今日当值的画师,还有谁?”
仁智殿的御用内监翻了翻册子,道:“那会子中宫也唤走了一人,今日当值的画师都领了召,只有新来的祝画师有暇了。”
慈宁宫的掌事内监看了看我,道:“那,祝画师便跟咱家走吧。”
这是我宫廷画师生涯接到的第一个任务。
冯高鼓励道:“姊姊,你去吧。太后娘娘、王娘娘都是顶和气的人。”
“嗯。”我点点头。
我跟在慈宁宫的掌事内监身后,一路朝前走。
炎炎夏日,宫中却四时花开,美不胜收。
他一路跟我说着:“祝画师,咱家跟你透个信儿,太后让给王娘娘画像啊,是给万岁爷送去的。万岁爷对王娘娘不上心,好多日子没来了。太后她老人家心里急。王娘娘现有着身孕,是太后心坎儿上的人!你可要好好儿画,若是一纸小像能将万岁爷唤去慈宁宫看望王娘娘,哎哟喂,祝画师,你可就是在太后跟前儿立了大功的人了!”
我笑道:“谢公公提点。”
慈宁宫,兰殿颐和,萱庭集庆,是万岁爷尊养生母慈圣李太后的所在。
我迈入长信门,见上头坐着一个圆脸华衣的中年妇人,左右各坐着几个年轻的宫装女子。
一个梳着流云发辫的少女,坐在一旁的金藤椅上,白须廖画师正在给她画像。听闻,李太后生得三位子女,当今陛下、潞王,平宁公主。平宁公主因李太后亲生故,格外娇养,承欢膝下。想必,这个少女,就是平宁公主了。
太监将我领上前去:“禀太后,画师到了。”
那圆脸华衣的中年妇人抬头看着我,道:“这个画师,怎么从前没见过?”
“回太后,她是今儿新来的。为张大人所荐,十二监已考核过,留了御用。”
她笑道:“张先生识人,断是无错的。”
她指着右侧一个腹部隆起的妇人道:“好生给王娘娘画,让哀家瞧瞧你的本事。”
“遵命。”我俯身答道。
抬眼,只见,那王娘娘面容寡淡,眉宇间透着说不出的愁苦。
她本是太后仕女,一朝为万岁所幸,得怀龙裔。万岁不认,奈何李太后强势,逼着万岁给了她位分。她夹在天家母子中间,左右难为。
我思虑良久,决定扬长避短。
她面容不出彩,便以“情致”动人。
我浓墨重彩地画了一片桃花,桃花前画了一个低头沉思女子的侧脸。佐以幼麒麟在畔。麒麟寓意子嗣。思念、母爱尽显。
画毕,在右下角写了一首七言诗:二月春风瘦如柴,杏花谢了桃花开。幼儿在腹相思乱,万顷桃花盼君来。
太监将画作捧于李太后前,李太后看过,疑惑道:“怎生没画王娘娘的面孔?”
我忙回禀道:“若有似无,挂人怀。”
她犹豫一下,吩咐太监道:“给万岁爷送过去,且看他如何说。”
“是。”太监领命走了。
片刻的工夫,他欢天喜地回来了:“太后,万岁爷说,今儿晚上去看王娘娘。”
“哦?”李太后笑容满面,向王娘娘道:“哀家跟你怎么说来着?万岁爷是明事理的。”
王娘娘连忙唯唯诺诺称是。
李太后歪在软椅上,瞧着我:“赏这位画师锦缎十匹,南珠一斛。”
我跪下谢赏。
她倏尔悠悠道:“哀家怎么瞧着瞧着,这画师眉毛、眼睛有些像一个人呐……”
她向太监道:“你说,是不是?”
太监答:“是,是,有些像半洲先生。”
李太后叹道:“一说起半洲先生,哀家便想到了狼兵。燕王本意筑金台,只谓能收济世才。何事荆轲终远去,空怜乐毅不归来。半洲先生能文能武的一个人,可惜了。”
太监笑道:“朝廷贤能辈出,如今有张先生在,太后何虑?”
李太后摆了摆手:“去吧,都去吧。哀家要歇着了。人老了,精神总是不济。”
我出得慈宁宫来,听得有人唤我:“二婶子——”
我回头,见是孙小姐舒遥。
她昔日在府的时候,被大少奶奶养在深闺,甚少出来。除了在节庆吃团圆饭的时候,我见过她,其余,并不曾见。她总是不爱说话。我与她不甚熟悉。
此刻,她羞怯地看着我:“二婶子,没想到你竟进宫来了。替我告诉娘亲,我想她的紧。好多事,没她在身边,我属实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按礼数向她行礼,道:“阖家望才人娘娘平安为上。”
她咬了咬唇,沉默不言。
我走了老远,见她还是单薄地站在风里,甚是可怜。
满心思绪地回到府中。
今日,廖画师的话、太后的话,不断地在我脑海中交织着。我在书架上拼命地翻找着。得一卷发黄的史料,并一本《半洲稿》。
明嘉靖三十三年五月,倭寇大举入侵,东南涂炭,形势危急。半州先生以寇强民弱,非藉狼兵不可,疏请于朝。
嘉靖三十四年五月,半洲率狼兵大败敌寇。
出师前,与家人道:“外贼入侵,国之大辱。我备黑旗一面,伤则擦血,死则裹身。何惧!”
读至此,泪如雨下。
备黑旗一面,伤则擦血,死则裹身。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廖画师问了我的出生之年后,直说“不对,不对”。
因为半洲先生,立下战功后,被同僚所告,在嘉靖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九日,被当街斩首于西市啊。
隆庆初年,方被平反。
“功不赏,而以冤戮,稔倭毒而助之攻,东南涂炭数十年。谗贼之罪,可胜诛哉!”
母亲说我生于嘉靖三十九年芒种。
显然是对不上的。
那时,半洲先生早已死了。
我怎么可能与他有渊源?
可这些张大人理应是知道的啊,为何他还要对程淮时说那些话呢?莫非,他了解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我满心疑惑。
眼前仿佛出现一个举着黑旗的汉子,与倭人大战,杀得浑身是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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