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大门敞开。
府中所有仆役,皆整整齐齐站在庭院里,垂手而立。
鸦雀无声。
番子一声通报:冯厂公到——
尖锐的声音打着转儿,飘到屋檐上、金灿灿的瓦砾上、御赐的“元辅良臣”匾额上。
冯高手握一道皇绢,怀中揣着一瓶鹤顶红,一路畅通无阻,走到后院张大人的书房。
门虚掩着。
轻轻一推,便开了。
张大人悠然坐在太师椅上,就着酒,吃着螃蟹。听见声音,他略略抬头,道:“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这个时节的蟹,最是美味。”
冯高轻轻笑笑,站在他面前:“首辅大人好雅兴。”
张大人掰了一条蟹腿递予他:“冯厂公一起吃点儿?”
冯高并不接,而是将手中的皇绢抖了抖:“首辅大人恐怕知道了这上面的内容,就没心情吃蟹了。”
张大人自顾自地将蟹脚放进口中嚼着:“我接了一辈子的圣旨,不急,不急。且将它放着吧。容我把蟹吃完。”
冯高搬了把凳子,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老人。
张大人抿了口酒,看着冯高微微地笑:“你今年廿一岁了,东厂的公务忙得很,陛下喜怒无常。权势,富贵,固然好,但不能久长。我想了很久,你替陛下做完这件大事,功成身退的好。或是荆州,或是东昌,或是扬州,不拘寻哪个地方,安然一生吧。收养几个孩子,老了,床前也有靠。妻房之事,若有女子肯,娶一个也好。得让人家心甘情愿,不能以财诱之,以武迫之。能寻到,是缘分……女子贤惠是紧要,容貌在其次。”
这些话像极了父辈对儿子的叮嘱。
只是,冯高从小到大,未曾感受过这样的温情,故而,十分别扭。
他挥挥手:“咱家的事,不劳首辅大人指点。”
桌子上有一碗糯米糍粑。
张大人小心翼翼地剥开,继续道:“我小时候,在荆州长大。荆州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你该去看看。江边行人暮悠悠,山头殊未见荆州……女儿停客茆屋新,开门扫地桐花里……”
他眯上眼,好像看到了故土的江水,红米,白鱼,桐花,溪烟,还有开门扫桐花的姑娘。
冯高的手伸进怀中。
张大人道:“别掏了。我知道,是鹤顶红。我跟陛下,师生一场,原不必到这个地步。陛下还是太年轻了。”
冯高一愣。
万岁给他下密诏时,旁边无有一人。张太岳是如此知道是鹤顶红的?难道,宫中的近侍中,有他安插的自己人么?
张大人似看透他的心中所想,笑道:“我嘉靖年间入仕,侍三朝君王,跟严嵩、高拱等无数狠人过招,陛下的帝王之术都是我教的,可惜啊,有一点,陛下没有领会。他太急了。我该病死,不该被毒死,若是我服下这鹤顶红,来日,尸首七窍流血,发乌发紫,陛下怎么跟天下人交代?怕又是得杀掉一大批人来灭口了。何必,何必?陛下在乎千古名声,不当如此。”
冯高手心微微一动。
他不知张太岳下一步要做什么。
陛下密诏,张太岳今日必须死。
张太岳说陛下不该下毒,难道,他想抗旨不成?
正在他踟蹰之际,张大人仰头,又满饮了几杯酒,道:“别急,别急,好生坐着,与我说会子话。”
冯高按捺住心头所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四壁珠玑,满堂绮绣。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张大人胸口忽然起伏,他用手拍了拍,竭力平抚住。他向冯高道:“从前见你,只觉你模样美得异于常人,却没有去深想。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你……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的亲生父母是何人?”
冯高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为什么杀了杂技班主?是不是握住我的什么把柄,好在今日威胁我,放你一马?我告诉你,绝无可能。就算我的亲生父母在你手中,我也不会放了你!他们既丢弃我,不管我的死活,我凭甚要管他们的死活?”
张大人没有反抗,老泪夺眶而出。
“孩子,你的亲生父母没有丢弃你。他们有他们的苦衷。他们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想你平安。”
冯高怒道:“说!他们在何处?”
张大人举起一块糯米糍粑,道:“你吃了它,我就告诉你。”
冯高一把拂开他的手。
糯米糍粑掉落在地。
“你休想跟我玩花样!我在东厂审人无数,什么样的把戏没见过?”
张大人紧紧盯着冯高,一字一句道:“你的心口,有一道赤色的掌形胎记。你生于嘉靖三十九年冬天,扬州府秦家。你的生母,荆州蔡氏青遥,你的生父……”
他哽咽难言。
“你的生父,籍贯湖广荆州,嘉靖年间进士,隆庆元年,任吏部左侍郎。隆庆六年,晋中极殿大学士,同年六月,任内阁首辅。他字叔大,号太岳……”张大人泣不成声。
冯高手一松。
张大人跌坐在太师椅上。
“你父你母,乃同乡远亲。嘉靖三十九年初春,情定后花园。因父辈忽生龃龉,一月后,蔡家将你母远嫁扬州秦家。你父赴京求官。从此,一生错过。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冯高冷冷地笑了。
他拊掌:“故事编得不错。不愧是首辅大人。”
张大人面色越发苍白,喘气亦越发急促:“陛下让你来处决我,我死了,陛下才能不疑你。我……我对不起你。陛下铁了心处决我,我难逃一死,不能连累你。然,弑父乃是人伦大罪,十恶之首,堕无间地狱,我……我不能让你背上一生的枷锁。孩子……”
冯高怔怔地看着张大人。
他想从那双老眼里寻到撒谎的蛛丝马迹。
然而没有。
他只看到了悲凉,只看到了坦诚,只看到无限的愧悔与慈爱。
张大人笑了:“我为国事操劳一辈子,这些年,从没睡过鸡叫时,也从没在三更前上榻。现在好了,我解脱了。解脱了……孩子。我可以好好儿歇着了。你去找你娘,她在桑榆那儿。你莫要吓着她,也无须对她说实情。她是个弱女子,咱们爷儿俩该护着她……”
一霎那。
冯高脑海中闪现那个美妇人的面孔。
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
不。
这不是真的。
冯高闭上眼。这不过是说书人的话本罢了。
“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没有爹!我没有娘!”
他大吼一声,像是想说服张太岳,也像是想说服自己。
张大人浑身筛糠一样地抖着。
“晨起,我用了疗痔的枯药,此药,我已经停了好久了,于身体有大损。上次发病,便是因此。还有,我吃了三个柿子。柿子,螃蟹,相克之物。这条老命,不怕送不走。我死后,你告诉万岁,请他派御医来瞧。并,将我的尸首送去大理寺,让仵作当庭查验。我是病死的。真的病死。天下官宦,都不会说什么。陛下也不必灭任何人的口了。师生一场,我最后教万岁一句,仁义不可失,才能天命所归。他会明白这句话的……”
“屠师之名,陛下担不起。弑父之罪,你担不起。我一人担,最好。孩子,我好遗憾,没能亲自教你读书写字,不曾关爱你,没有亲眼看你长大成人,是我的过错……”
张大人的眼睁得老大,从嗓子眼儿里迸出一句:“愿上天降罪我一人,勿伤我儿!”
冯高慌张往前走,兀地被凳子绊住,摔倒在地。他在地上爬着,摸索着,捡起刚才被自己打落的糯米糍粑,双手捧着它,到张大人眼前。
他拼命地将糍粑塞进嘴里:“老东西,你别死,你看着,我吃糍粑了,吃了。”
他笨拙地,鲁莽地,不知该怎么面对这庞大的真相,庞大的父爱——他从没感知过的东西。无比陌生的东西。他的世界里没有过的东西。
张大人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好似一生都没有这么快乐过。
“孩子,为父只能做到这儿了。余下的路,你自己走。”
冯高掰过他的头,失去谋算,失去毒辣,颤巍巍道:“老东西,你不能死,你欠我的,就想这么算了?你做梦!不可能!我不答应!”
面前的老人闭上眼。
永永远远地闭上眼。
史书有载:太岳为人,颀身秀眉目,须长至腹。勇敢任事,豪杰自许。然沉深有城府,莫能测也。终万历世,无人敢白太岳者。及卒,帝为辍朝,谕祭九坛,视国公兼师傅者。
冯高伸手,探上他的鼻息,触火一般,缩回去。
“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冯高喃喃念着,站起身来。
走到门外,又猛地奔转,朝着地上的尸首,张开嘴,一句“爹”死都喊不出,窝在心口,九曲回肠。
一盏茶的工夫,他失神地走出来,口中不断地重复:“死了,死了……”
院中所有仆役齐刷刷跪在地上,掩面而泣。
张府像是早有准备一样,挂满白绸。
冯高从一片雪白中,走出来。
“死了,死了……”
他跨上马,毫无意识地往程府奔去。
“我没有亲人,没有亲人,姊姊和豌豆才是我的亲人……我没有,我没有……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一直都是……”
程府。
秋风瑟瑟。
天高云淡。
“姊姊,姊姊——”
他喊着。
我满面病容,半躺在榻上。小产过后,身子一直发虚。好像身体里最为珍重的东西被凭空抽走。失了魂,失了魄。
他奔到我榻边,捧着我的手:“姊姊,事情了结了。我带你和豌豆走吧。我们走吧。”
小音半掀开锦被。他看见了我已经变得平坦的小腹。
他的眸子像是子夜被吹熄的灯,漆黑一片。
良久。
他笑了。
那笑虚无,飘渺。就像东昌府的秋日,遍布城中的大雾。
“豌豆跟我捉迷藏呢。他跟我最亲。是我最先知道姊姊有孕的。他的名字是我取的。他淘气呢。我得去找他。他看不见姊姊,又看不见我,他会孤独的。”他笃定地说着。
我流泪,伸出手,拉住他:“豆芽——”
他天真地扬扬眉:“姊姊拉我做甚?我好不容易有了亲人,姊姊不叫我有么?”
“豆芽,豌豆没了。以后姊姊还会有孩儿。姊姊的孩儿,都是你的孩儿……”我将面孔贴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像寒冰一样。
“姊姊又哄我了。你们都哄我。”
他抿了抿嘴角,突地抽回手,抱住头。
“我杀了豌豆。我杀了老东西。都是我。都是我。”
我从床榻上走下来,紧紧地抱住他。
他的目光触及到我的腹,像是万箭穿心一般,惊叫一声,退后。
“我杀了豌豆。我杀了豌豆。我杀了我的亲人。我活该永远一个人。我活该。我罪有应得。我罪有应得……”
西厢房的秦夫人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冯高疯了一般地扑向她。
秦夫人温柔地看着他。半晌,摸着他的脸,欲语泪先流。
她明白了。
谁都瞒着她。但她还是明白了。她从来都不傻,只是与世无争而已。最想争的东西都不见了,还争什么?现在,她懂了,廿年来,她活在秦家的骗局里。她一寸寸地抚摸冯高的眉,眼,唇。与她相类的眉,眼,唇。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冯高仰头大笑几声。
蓦然,口吐鲜血,栽倒在地。
庭外,琥珀色的黄昏带着淡淡的朦胧,点点细碎的阳光穿越树叶的间隙在纱窗上跳跃。
一片树叶离了枝头,摸索着,试探着,终于摇摇晃晃,随风而去。
说不完的缱绻。
道不尽的深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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