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唤来几个小厮,将冯高抬到东院抱厦的一张榻上。
秦夫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昏过去的冯高,那般沉静。苍白的面孔上,嘴角一丝殷红的血迹。艳丽而荒芜。
大夫来了,把过脉,说是急火攻心,情绪过激,方致呕血,无有大碍。遂开了几副药。我命小音煎来,秦夫人接过,小心翼翼地喂着。
我见她愁容不减,劝道:“您不必过于忧心。他习得一身武艺,功夫了得,有内力在,很快想明白过来,就没事的。”
秦夫人听得此言,双泪滚落:“叫他如何想明白?他吃了多少苦?我一想到他被阉割,心里就像刀剜一样……”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地看着冯高,好像一不小心,榻上的人就会飞走了,再也握不住。
我默默坐在她身边。
张大人病死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对于百姓来说,这无异于是一声巨大的惊雷。
偌多年来,首辅大人是如同大明定海神针般的存在。他忙碌的身影,让百姓们觉得安稳,踏实。仿佛有了他,便有了温饱生活的指望。
如今,定海神针倒了,百姓们惶惶不安地张望着,不知道朝廷下一步会做出什么。
哀歌响彻八街九陌。
这个秋天,注定是不平静的。
晚间,我命小音出门打探外头的动静。
她慌慌张张地回来,告诉我:“小姐,大事不好了!外头已经张了榜,说姑爷犯了法。衙门里的人放出话来,说就在这几日,便要将姑爷问斩了!”
手中的汤碗掉落在地,我猛地站起身来:“犯了什么法?”
“贪赃!”
好个贪赃。
这恐怕是个引子。
张大人的死,程淮时的治罪,几乎是同时进行。万岁爷要彻底清算了。
这时,鹤鸣走进来,见了我,俯身道:“二少奶奶,二爷嘱我,将这个给您——”
他递过来一张纸。
我不接,瞧着他,厉声问道:“既是二爷嘱你交给我,为何这会子才拿出来?”
他低下头,吞吞吐吐。
“说实话!”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少奶奶,二爷被抓走前,跟奴才说,若是他被判了死刑,便将这个交给您!奴才……奴才自小跟在二爷身边,不敢不听二爷的……”
我接过那张纸,打开。
赫赫的“休书”二字,映入眼帘。
“本人程淮时,有妻祝氏桑榆,情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婚,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落款写着他的名字。
他的字还是如我初见时那样,每一撇,每一捺,都极尽小心。
我握着休书的手,像是僵住了。
任其改婚,永无争执。
难道夫妻一场,我在他眼中,便是那遇难便走的人么?
小音在一旁,绞着手,劝道:“小姐,姑爷也是为了您好。您还年轻,肚里的孩儿又没了,若姑爷果真去了,您在这程家门儿里,可怎么办……”
南归的雁成双成对地飞过天边。偶有失群的孤雁,声声叫着。
我抬手,将那休书撕得粉碎。
鹤鸣急道:“二少奶奶,您这是何苦?二爷就是怕您不同意和离,才写了这休书。”
我道:“我自入程家,上孝婆母,下睦小姑,主理中馈,无有过错。二爷便是想休我,也该有个缘由。这休书,我不认。”
门外的小厮禀道:“二少奶奶,秦公子来了。”
“快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秦明旭来了。
他好似赶了很远的路,鞋履上满是尘埃。
“桑榆,我才下渡口,便听说了京中的变故,忙不迭地赶来了,你和母亲,可都还安好?”
我忙命小音斟茶,他没顾上喝,只是向我道:“你别急,我与你一同想办法。”
“才下渡口?秦公子这些日子去了何处?”我问道。
他忽地低下头,含糊道:“父亲命我回了趟扬州……”
秦老爷好端端的,突然喊他回扬州做甚?
我指着西厢房,道:“秦夫人在我这里,一切都好,你放心。可……张大人没了,程淮时入了狱……”
他道:“桑榆,我命运河沿岸所有天盛楼的铺子,将柜上的现款提出。现已筹得黄金万两。人皆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这大明天下,哪处衙门不贪?咱们花大价钱,上上下下,四处打点,或能有些希望。能留下程大人一命,也未可知。丢了官,不要紧。人在,就好。”
还记得,在陋巷的酒馆外,他告诉我,有任何难处,尽管找他。我与他打趣,问他,要万两黄金给不给?
那时,我们都以为是玩笑话。
没想到,这么快,他就真的筹备万两黄金来解我的难。
万两黄金,等于十万雪花银,也只有天盛楼,能拿得出了。
莫名地,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秦明旭一直以为张大人是他的生父,还曾在张府小住。为什么听说生父死了,却没有主动提及?
像是背负了什么,又难以触碰什么。
我缓缓重复一遍:“秦公子,张大人没了……”
他眼神里有慌乱,有愧疚,如泰山压顶,无所适从。
他素来洒脱,不曾有这样的神色。
“我……来的路上,我路经张府,想去灵前祭拜,可张府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一概人等,不许入内……我进不去……我敬重张大人为人,他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人,该拜一拜的……”
我起身,同他一起到冯高睡着的抱厦。
他看到秦夫人,上前两步,将脸埋在她的膝边,唤道:“母亲,父亲让我问您,在京这些日子,可还住得惯,要不要回扬州?”
他对秦夫人的亲昵,如旧。
秦夫人看了看昏迷的冯高,又看了看秦明旭,好半天没作声。
良久,她扶起秦明旭,道:“孩子,母亲现时回不得。厂公大人孤零零的,身边没个妥帖的人照看。我在,总是好些。”
这本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秦明旭没有深究。
他只道:“那便依母亲的。您在此处,与桑榆做伴。我想法子,救程大人。”
秦夫人道:“好。要不惜全力,救程大人。”
“应当。”
庭外,秦明旭道:“桑榆,我有个生意上的伙伴,与大理寺卿府上的管家是故旧。我托他以送粳米为由,送两斗黄金到大理寺卿府上。你等我消息。”
我点头,看着他大踏步远去。
我将脑海中杂乱的念头拂去。
到这一步,他能这般诚恳、积极地营救程淮时,解我燃眉之急,已属重义。
二更时分,秦明旭回来了。
“桑榆,大理寺的牢狱中,已打点好了。今晚子半,狱卒交班,有一刻钟的工夫,你可以去见程大人一面。”
我忙问:“死刑的事,可有余地?”
秦明旭道:“大理寺卿口风未松,明日,我再去活动活动京中其他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官员。”
“嗯。”我心里还怀着希冀。
我回得房中,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裳。又到小厨房,做了一盒饼子。静静等着子夜来临。
夜风惊起秋雨,缠绵凄凉。
秦明旭撑着伞,带我到了大理寺,与门外的狱卒对视了一眼。
他道:“桑榆,你进去吧,我在门外等你。”
我拎着装了饼子的食盒,走了进去。
狱卒领我,一路往里,到了一间四面封闭的牢房中。
门打开,我看到程淮时盘腿坐在地上。一身白衫皱巴巴的。在家里准备的许多话,溃散开来,到口边,成了艰涩的一句:“二爷,我来了。”
他很惊讶,似没有想到我会来。
狱卒说了句“一刻钟后,夫人必须离开”,便走了。
我走进去,取出饼子:“二爷在狱中饿坏了吧?我刚做的,还热乎着。”
他想了想,摇摇头:“我不喜吃饼。”
我自顾自道:“家中一切还好。秦公子正托人四处活动,我想,总归有办法的……二爷,这件事过去以后,咱们去徽州吧。老夫人着我在徽州买了许多田亩地产,我陪二爷耕读。扬州的生意,就交给三妹和吕圭。咱们到乡下宁静的地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狱中的一点光,微微弱弱。
他平静道:“休书,鹤鸣应该拿给你了吧?”
我的憧憬被打断。
我看着他:“我撕了。”
“我已留了一份,托人拿去给了族老。你撕了也无用。”
他的话语冰冰凉凉的。
“二爷何必如此。”
我淡淡地笑笑:“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夫妻一场,二爷宁可相信我是大难临头惊飞的鸟,也不愿相信我是不肯独行的鸿雁么?”
他的目光如流水般淌过我。
“我在牢里想了很多。我这辈子,顾及的东西太多,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此番大难,看开了浮名。我不想留遗憾。”
牢狱里像是落了一场纷飞的大雪。
我与他,在这场大雪里,刹那皓首。
从渡口相遇,到举案齐眉,再到同床共枕,两相欢爱。
举目望去,一片苍茫。
“二爷此话是何意?”
他站起身来,向我深深鞠了一躬:“我想做一回自己,给意棠一个名分。请祝姑娘成全。”
那根刺终于稳准狠地插入我心口。
祝姑娘。
我道:“任其改婚,永无争执。这是休书上的话,也是二爷的心声么?”
“是。”
“我不信。”我将食盒紧紧抱在怀里。
“请祝姑娘成全。”他再度俯身。
狱卒来了,催促着我赶紧走,交班的人来了,莫要给他惹麻烦。
我不肯离去。
狱卒急了,将我拉扯出来,“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最后一幕,我看到程淮时的眼。
大雪已埋成荒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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