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已没有汹涌的秋野茶香与墨香。
牢狱的阴暗、潮湿,把一切都裹上了霉烂的气味,包括他。
一身白袍在反复的提审、逼问中被蹂躏得面目全非。
到这步田地,他说,他要给荀意棠一个名分。
到这步田地,他终于想要自私一回了。
我分不清他的话里,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我只知道,他与荀意棠的青梅竹马是真的。他为了给荀粮道伸冤,九死一生是真的。在张府,荀意棠为他身中蛇毒时,他撕心裂肺的悲痛是真的。万民伞事件发生后,五凤楼前,他与荀意棠隔着茫茫人海长相对望的那一眼,也是真的。
佛说,无欲则无苦,无负则无累。
他休了我之后,真的娶了荀意棠,是不是就再也没有遗憾了呢?
若果真如此,我何必紧紧握着这个名分,不肯松开。
狱卒举着火把。
我一路从牢房里往出走。
我与他,是有过好时候的。
即使最初与我拜堂的,只是他的灵牌。他在得知我的身份后,赞我大义,默许了此事。
我与他一点点熟悉彼此。
也曾夫妻夜话,闲聊戏本家常。
也曾共读史书,细品徽州茶香。
也曾共担甘苦,齐渡弥弥风波。
也曾同心协力,不叫兄弟阋墙。
也曾鱼水之欢,红纱帐卧鸳鸯。
我努力地想走入他,融入他,难道在他心里,始终还是不如与他少年相识的荀意棠吗?
大难临头。
他送我一纸休书。
外头的夜雨越下越大。
京城像是浸在了灰漫漫的雨水中。
秦明旭撑着伞在等我。
我失神地走下台阶,秦明旭连忙迎过来:“你刚小月,不能淋雨。”
连他都顾念我刚刚小月。
在牢狱里强忍的眼泪,顷刻决堤。
秦明旭慌道:“桑榆,程大人这不是还没问斩吗?事情还有转圜……”
我不作声,上了马车。
一路上,他为了叫我开心,诌断了肠子,说了许多笑话。
“从前,有一庸医,用错药医死了病人,被病人家属捆绑在柴房,半夜里,他挣脱绳索,溜出人家,游过一条河逃回了家。进门正见其子在灯下看医书,急忙拉住儿子道,‘我的儿,看医书的事可先缓一缓,先学会凫水才是正事!’桑榆,你说好笑不好笑?”
见我不笑,他歪着头,猛地拍一下手:“话说,也是一个下雨天,一个秀才作诗,天上下雪不下雨,雪到地上变成水。变成水来多麻烦,不如当初就下雨。这时候,过来一个老叟,他说,你这诗很简单,我也会做。桑榆,你猜,那老叟做了什么诗?”
我道:“夫妻成婚未白头,半道一纸休书来。一纸休书多麻烦,不如当初不成婚。”
他哑然失笑,像是明白了什么。将剩下的半截笑话咽下去。
“桑榆,你——”
我瞧着他。从东昌府坐船到扬州成婚,半路上遇见劫匪,仓皇逃命的事,仿佛发生在昨日。
都说,成婚路上多少磨难,婚后便有多少磨难。
原来是真的。
“桑榆,人总要跟自己和解的。许多我们以为的真相,并不是真相。但我们身处事中,也别无他法,只能接受。”
他郑重道:“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好意,也是一种善良。”
收起的雨伞,在马车里还在滴滴答答地流水。
我道:“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知道什么?”
“程淮时的休书。”
“是。”他低头。
半晌,他道:“我跟程老二是两种人。我从前顶不喜欢那些舞文弄墨的文人士子们,总觉得他们挺虚,太看重名声,活得挺累的。可收到程老二的信函,他跟我说,若他真有不测,托我好生照顾你,我忽然对他有了新的看法。他是个有担当的人。也知取舍。他的心胸比我想象中宽广。他说,在扬州,已经让你做过一次寡妇,不能再让你做寡妇。他为你想好了退路。如果没有这场变故,我想,他会是一个好丈夫。所以,我积极营救他,想尽法子让你们在狱中相见。桑榆,我没有私心。”
他说得很坦然。
在这个雨夜,他送我来,接我归,默默安排,极尽周至。
“秦公子,谢谢你。”我轻声道。
他笑:“谢甚!桑榆,十年修得同船渡,咱们可是在船上就认识了的。你又照顾我母亲这么长时间。”
回得程府来,见秦夫人站在檐下,面有急色,六神无主。
“明旭,桑榆,你们可回来了。”
秦明旭忙道:“母亲,出了何事?”
秦夫人道:“半个时辰前,厂公大人醒了。他愣愣地,一句话也不说。我担心他饿了,去小厨房给他做吃的,转身回来,他就不见了!”
“他可有留下什么字条来?”
“没有。什么也没有。不声不响地,就走了。我跟小音满府里找遍了,没有他的影子。”秦夫人慌张道。
我想了想:“您别急。他大约进宫述职去了。”
秦明旭道:“母亲,桑榆说得有道理。厂公大人武艺高强,手握大权,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还会丢了不成?”
“不是小孩子……不是小孩子……”秦夫人喃喃道。
好似在她眼中,冯高就是个小孩子。
我和秦明旭扶她回了西厢房。
她坐在榻上,握着我的手,反复道:“桑榆,你得让他回来,回到我身边来……”
“嗯。”我点头。
我心里也担忧得很。但直觉告诉我,他不会就这么走了。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
雨声潺潺。
红纱帐飘来荡去。
我满脑子都是程淮时的休书,和冯高那张绝望压抑到极处的面孔。
豆芽。
你一生飘零坎坷,终于有了亲娘,你该快乐才是啊。
豆芽。
你说得对,我与你是一样的人,拼命找寻的,拼命想要握紧的,不过是安稳二字。
可,安稳,怎么就这么难?
我多希望你是完整的。
如果我们小时候没有被冯家所欺,未曾离散,在东昌府舞一辈子的狮,是不是会好很多?我讨来一个馒头,分你大半个。逢年过节,能吃到热饼,就是最快乐的事了。
万岁为张大人的死,宣布辍朝七日。
并痛哭流涕,谕祭九坛,举办了超高规格的葬礼。
万岁向众人道:“国失张先生,如鸟失良翼。朕失张先生,如失亲人也。”
尸体送到大理寺,仵作当庭查验,得出结论:张大人乃是病死。
汹涌的时局,暂平静下来。
陆陆续续送去的黄金,三司官员照收不误。
正当我和秦明旭都以为事情有转机的时候,忽然,风向一变——
张大人死去的第四天,御史雷士帧等七名言官齐齐弹劾程淮时,名为贪赃,实则长期在户部职位上为张首辅敛财。
矛头指向张首辅。雷士帧称,张首辅仗自己位高权重,私生活无度,生活极尽奢华,居然敢用三十二人的轿辇。不仅如此,张首辅长期蒙蔽天听,欺瞒圣上,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非病死,言官们惧其淫威,皆不敢言。
万岁大惊。
言官们忙不迭呈上各种罪证。
指认张大人罪行的人,一浪高过一浪。其中不乏往日张大人提拔爱重的属下。
条条款款,确确凿凿。
三日后,万岁下旨抄张家,并削尽其宫秩,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
作为张首辅的头号党羽,为他“敛财”的程淮时,自是不能幸免。
万岁下令,处之以极刑,并悬尸午门。
圣旨明下。
张大人的如意结并没有让万岁有丝毫怜悯。
万岁执意让他们带着污名死去。
脏水泼下来。
再没有任何法子可想。
一切都是处心积虑的布排。
听到这个消息,我手中的羹汤洒了一地。
十二监的人来传旨,太后命我前往慈宁宫作画。
我思忖一番,跟着他们去了。
往日热热闹闹的慈宁宫,今日分外安静。
李太后卧在榻上,殿内连灯都没有点。
我站在珠帘外,唤了声:“太后——”
过了好一会子,里头微弱的声音传来:“桑榆,你进来,到哀家身边儿来。”
“太后您怎的没点灯?”
黑暗中,她哽咽了。
“时局昏暗至此,点灯何用?”
我站在榻边,俯身。
她道:“陛下竟准备下令,将张先生鞭尸。哀家万难,才拦住了。死便死,何以让先生身后不得安宁?”
贵为太后,她尽力了,还是没能劝回圣心。
没用了。
做甚都没用了。
“哀家识得张先生几十年,一直赏识他,钦佩他的才华。他如今大去,哀家竟像是老了十岁。忆起昔年旧事,哀家曾让他为陛下写‘罪己诏’,严厉管教陛下。怕是从那时候起,陛下就恨上他了。现在想起来,都是哀家之过……”她以手扶额,深深叹息。
故人的离去,令她大为感伤。
“黑心宰相卧龙床”,从来都是没有的事。
但太后,属实是以张大人为知己、友朋的。不止是视他为臣子那么简单。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将儿子托付给张大人教养十几年。
过严,成仇。
“太后,臣妇此番来,想辞去宫廷画师一职。”我跪在床前道。
“桑榆——”她坐起身来,伸手摸了摸我的面颊。
“听闻程淮时已休了你,横竖,你无处可去,不如留在哀家身边。你还是皇家的义德乡君。程淮时的事,与你无干。”
我流泪启道:“谢太后好意。只是臣妇,不愿再留在京城了。臣妇愚钝,不堪服侍在太后左右。”
她扶起我,良久,道:“也好,哀家不强留你。有什么难处,跟哀家说。”
我俯身拜了三拜,跪安离去。
翌日,便是程淮时行刑的日子。
日头像要裂开一般。
刑场外,人山人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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