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的人不知,我亦不知,半个时辰前,荀意棠已在五灵山上意外发现了程淮时。
程淮时在牢狱中,自听狱丞宣判了死刑,便一心等死。
冯高奉密诏前去救他,他不明就里,不肯出来。冯高不便与他多解释,便着人将他捆了起来,扔在五灵山。转头,去接我来与他会合。
冯高为求万全,想了个法子。
他捆了两个身形相类的人,兵分两路,前往五灵山。
一个,是真的程淮时,由他的得力手下葛大胜带着,从五灵山的西侧上山,藏在一密林处。一直往西,有一条小路,无有关卡,直通冀城。他后来命车夫带我来的,便是此处。
而另一个,是假的程淮时,由他带着,放在五灵山的东侧。沿路引诱锦衣卫,欲在山上,转守为攻,趁机发难,活捉穆林,去掉心头的一个隐患。他已查出,锦衣卫欲在程家大少爷程沧时出关的“茶引”上做手脚,来对程家赶尽杀绝。他不愿我有后顾之忧。
他想得滴水不漏,环环紧扣。
以此事为饵,却不以程淮时为饵。
他算尽机关,规划了最妥帖的办法,竭力保全我顾念的所有人。
然而,人算终不如天算。
程淮时行刑这日,荀意棠来了琼林书院,与一众曾与程淮时同窗的士子们一起,收集了程淮时过去在书院中所作的全部时策文章、诗作,以及旧日使过的笔墨、砚台。她带着这些物件,这些念想,欲回到山上的桃花庵,自尽而亡。
张大人死得突然。
程淮时被判斩首。
她打定主意,不愿苟活。
偏生就那么巧。
她在上山的路上,遇见了程淮时。
她惊中带喜,解开程淮时身上的绳索,带他一道回了桃花庵。
万岁爷废除新政的消息,传遍了四海九州。
两人对坐,唏嘘不已。
所有的理想都化作了泡影。
这天下,还会回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天下。回到嘉靖年间“天子脚下,犹有饿殍”的惨状。无数贫苦的子民们,都将俯下身去,为繁重的苛捐徭役所盘剥。
张大人的心血,程淮时的心血,随着张大人的死亡,付诸东流。
程淮时刚毅的面孔上,满是绝望。
荀意棠默默坐在他身边,道一声:“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二爷已尽全力,坚持到了新政最后一刻。”
突然,外头刀兵之声响起。
锦衣卫穆林的声音传来:“逆贼程淮时,速速出来受死!”
桃花庵中的尼姑们皆惊慌四散,逃下山去。
程淮时看了一眼外头。
随即,向荀意棠道:“我原是早就该死的人,纵是冯厂公救我一时,也救不得一世。余生,不过隐姓埋名,苟延残喘罢了。我一生光明磊落,岂须如黑暗中的蛇虫鼠蚁一般活着?荀姑娘不必为我所累,逃生去吧。”
荀意棠双目垂泪,拼命地摇头,鼓起勇气,扑到他怀里:“二爷一世清风,若世间清风不再,意棠独活世间,又有何意趣?”
程淮时不忍推开她,内心百感交集。
锦衣卫穆林已带人冲了进来。
程淮时寡不敌众,被锦衣卫擒住。
这是绝好的打击异己的机会。穆林怎能错过?手下的密报居然属实。冯高那厮一贯谨慎,竟漏了这样大的马脚。
他狰狞地笑着:“识相的,便供出冯高来。我或可给你留个全尸。”
死则死矣。
连累旁人做甚?
程淮时坚决不肯开口。
穆林命人将他绑出桃花庵,严刑拷打,想逼出供状,好去万岁处请赏。
跟上来的我,见到这一幕,连忙奔向前去。
我有皇家“义德乡君”的封诰,锦衣卫们不敢伤我,穆林喝命手下的人将我拉开。
浑身是血的程淮时拼命地向我嘶吼:“快走!快走!”
我不肯拔足。
他忽然扭过头去,不肯看我:“此等绝命大难时刻,祝桑榆,你竟还是这般自私,不愿成全我与意棠吗?休书已下,你凭甚再与我拉扯?”
荀意棠扑在他身上,为他挡着鞭笞。她像是初初知道我被休了的事。她眼中有喜,有悲。
休书已下,我凭甚再与他拉扯?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我无力辩驳。
冯高费尽心思,想让他与我一同亡命天涯。这不过是冯高的一厢情愿,也不过是我的自以为。他肯吗?
我的心如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
那厢,冯高上山,遇见假的程淮时,左等右等,不见锦衣卫来,心中起疑,遍山搜寻。终于,听到桃花庵有异动。
未几,他带着人马,包围了锦衣卫,包围了桃花庵。
穆林欲做最后一搏,将我挟持,威胁冯高。
说时迟,那时快,冯高一个箭步向前,手掌绵柔翻覆间,极深的内力喷薄而出,将穆林打退。
“姊姊,你没事吧?”
他紧张地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见我无事,才舒了口气。
他转身,面上变了颜色。
他向穆林一声冷笑:“好,很好,我养的狗,会咬人了。”
这句话直指当初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刘守事件背后的真相。
穆林是冯高拉扯起来,用来给刘守的致命一刀。
是冯高,将穆林提携到这个位置的。
穆林恼羞成怒:“时至今日,冯高,你包庇死囚,罪证确凿,居然还敢如此猖狂!”
冯高唇角一勾,挥了挥手。
东厂的高手涌过来。
一场血战。
地上满是尸首。
穆林被活捉。
冯高将他一脚踢跪在地上,伸手,抓过他的下巴:“知道你为什么不如我吗?”
穆林惊恐地睁大双眼,冯高整人的手段,他是深知的,他打着哆嗦,道:“你,你,我是锦衣卫指挥使,你不敢私自杀我,不能杀我……陛下那里,你如何交代?”
冯高笑了笑:“瞧。你又冒失了。你不仅冒失,还以为我跟你一样冒失。蠢不可言。我是陛下的人,只为陛下办事,懂吗?”
穆林不可置信地摇头,指着程淮时:“你是说,是说,他,他是……”
冯高悠悠道:“陛下说了,这是秘密,不能让旁人知道。你如今知道了,我也只能让你变得不知道,才算是遵了陛下的旨了。你如此兴师动众,是要干什么?谋逆吗?或是,你打探到了这个消息,有意要给陛下难堪?让陛下在天下人面前,下不了台?”
“你!你血口喷人!”
“没关系。我会有法子让你招的,招到我满意为止。东厂的职责,为陛下排忧解难,冯某对此,可是片刻都不敢忘怀呢。”
他拍着穆林的脸:“穆大人,你放心,落到我东厂手中,会让你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好生舒服舒服的。”
穆林打了个寒颤。
冯高松开手,从怀里掏出帕子,细细地擦着手指,像是碰到了天下至脏至秽的东西。
他向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领会,将穆林拖走。
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
东厂与锦衣卫厮杀之时,荀意棠竟不知何时,一把火,点了桃花庵。
秋末冬初,京城干燥异常。
桃花庵中,本就许多香烛之物,一点就着。火苗如巨大的舌头,舔舐着一切。火势汹涌,蹿到房梁上。
荀意棠举着火把,站在庵堂,一脸的决绝。
她是早有死的准备。
而我们,都未察觉。
程淮时痛苦地看着她,额上的青筋暴起。
眨眼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进去。
冯高一把拽住他,却只抓住一片撕碎的衣袖。
冯高勃然大怒,道:“混账!你不跟我姊姊一起跑,死个什么!”
火苗点上了程淮时的衣衫。
他悲笑几声。
万般寂寥。
“多则数十载,短则十数载,大明必亡。我程淮时,既食君禄,便以国事为家事。你告诉陛下,我不愿意偷活!不愿见国破家亡!我今日赴死,愿以我血,换陛下一念苍生!万望陛下醒转!”
冯高骂道:“你如何对得起我姊姊!”
他想进去,将程淮时拉出来。奈何,房梁在火中掉落,那大火已封住了门。此时进去,无异于陪葬。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他与荀意棠站在一起。
两人的衣袂皆已燃烧。
“淮时哥哥,你记得吗?年少时,我们一同往观音山游玩。有个术士曾说,我们同庚生,同年死,一世孽缘。现在看来,他说对了。”
她微笑着,与他一同殉道。
隔着火苗,程淮时看了看我,紧紧地抱住荀意棠。
“我心皎洁如明月,奈何明月有圆缺。一生自律难决断,不愿误国误卿卿。”
这是他曾经写在纸上的诗。
一生自律难决断,还是断了。
不愿误国误卿卿,还是误了。
我知道,从他选择和荀意棠一同死去的那一霎,这一世,我与他的夫妻缘分,彻底到头了。我拼命挣扎,努力靠近,到如今,孑然一身,两手空空。
我失去了这场姻缘。
连名分,带人,一并失去了。
他们两人在烈火中紧紧相拥。
我怔怔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烧尽我苍白的依恋。
烧尽我旖旎的情愫。
我梦里的情景照进现实。在梦里,他说,将欢爱留给我,将理想留给意棠。
回首往事,红纱帐里双鸳鸯,他留给我的,不过是露水般的情缘罢了。
在这场大火面前,露水无痕。
荀意棠看着我,笑道:“笑你我二八佳人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祝桑榆,我赢了。”
那时那日此门中,桃花树下初相逢。
只见仙人种桃树,未闻仙人看花红。
朝朝期待仙人顾,日日桃花笑春风。
忽闻仙踪一朝至,桃花人面分外红。
“是的。你赢了。”
她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赢了我。
桃花庵是他们的墓穴。他们同穴而眠。
我的眼泪流淌着,像千里大运河上的波涛,载着昔年我从东昌府远嫁到扬州的那艘船,浩浩荡荡,向我的宿命驶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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