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姐姐,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吧?快回府歇着。母亲想你了,念叨了好些日子。若非她老人家入冬以后,老寒腿又犯了,她还想亲自来渡口接你呢。厨房早早备下了你爱吃的饭食。”三小姐拉着我道。
我有几分犹豫。
现时回到程家,是以什么身份呢?
若老夫人留我,我当如何自处。不留,是为绝情,《礼记》有云,长者赐,不敢辞。留下,于名分不合,往后在府中,诸事难免尴尬。
秦明旭走过来,道:“祝家阖府迁来扬州不久,祝老爷尚缠绵病榻,重疾未愈,前番写信来,翘首以待长女归。桑榆,你或是将行李交予我,我带着小音先去祝府。你拜会了程老夫人,再回府。”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周到。
“拜会”“回府”,清晰地表明了我如今的身份,不再是程家的儿媳,而是祝府的小姐。行李先回,老夫人便不好深留。提及我爹重病,又不至突兀,失了礼数。也全了程家的体面。
我点头道:“如此,便有劳秦公子了。”
这厢,与三小姐、吕圭、吴弼、荷华等人去往程府。
走了几步,我又回头看那大柳树后。
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那双眼,到底是谁呢?
程府正院。
老夫人斜倚在软榻上,几个丫鬟正给她按腿。
我进门,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拜见母亲。”
见我来,老夫人挣扎着,起了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扶起我,流泪道:“桑榆,我的儿啊,叫你受委屈了。”
我连忙将她扶回软榻上,道:“不委屈。母亲身体康健,程家平平安安,便是皇家恩典,菩萨恩典了。”
她以帕掩面,道:“淮儿行刑的消息传回来,我哭得眼瞎了大半。我到如今这个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锥心之痛。我只恨我这把老骨头,没有立时蹬腿去了。我知道,淮儿死后,程家其余人等得以保全,桑榆,你一定是出了不少力。多亏有你,多亏有你啊。”
我俯身道:“母亲如此说,便是见外了。”
她满头银发颤巍巍的:“桑榆,我接到族老的消息,知道淮儿休了你,我心中满是遗憾。我常常跟人说,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对我素日的孝顺没得说。你一丝错处也无,他凭甚休了你?糊涂,糊涂啊。”
她向丫鬟挥了挥手,丫鬟捧着一串钥匙过来。
老夫人向我道:“桑榆,你这个媳妇,淮儿不认,我认。这是程家细软库、货仓、柜上、钱庄存银的钥匙,儿,只要你愿意,这个家,还由你掌着。我纵是死了,也安心。”
我再度跪在地上,道:“母亲厚爱,孩儿感念。三妹现今历练得越发稳重,吕先生更是个老成的人,且又知文识礼,饱读圣贤书,比孩儿明白得多。待他们成了婚,吕先生便是程家的人,最是妥当。母亲老来,实实有靠,孩儿也可放心。祝府迁来扬州,孩儿在扬州住着,定当常来探望母亲。”
听得此言,老夫人惋惜中带了些欣慰,看着我,长长叹口了气。
遂吩咐管家:“告诉阖府诸人,桑榆还是程家的人,往后见了,皆以大小姐呼之。”
“是。”管家垂首。
这时,一个小厮走了进来,忙不迭报道:“老夫人有福,老夫人有福,全蝎有了!有了!”
管家欣喜道:“果真?从哪儿得的?”
小厮凌乱地回着话。
原来,不日前,有个游方大夫,给老夫人开了个偏方,说是治老寒腿颇有效。里头有一味药,是全蝎,市面上很难买到。因全蝎尾部有钩状毒刺,捉它,有生命之险,非高人不能为。故而,一直耽搁了。
吕先生和吴掌柜在药行里放下话来,谁若得了全蝎,老夫人有重赏。
可是,数月过去,还是没有消息。
今日,小厮去集市上,赶巧碰见一个戴着黑笠的农人,在卖这玩意儿。那人开价,只区区一吊钱。小厮喊他来府中领赏,他却不肯,收了钱,拿着竹篓便走了。
管家道:“这便奇了,这世上还有谁不爱钱?那人是何模样?”
小厮回道:“看穿着打扮,像是深山洼里的猎户。他声音粗粗的,想是有了年纪。”
老夫人道:“想必,他是只愿意拿自己该得的。你们在绮罗丛中待久了,岂知山里人的淳朴?下次,府中人再在集市上碰见他,多拿些银子给他。”
“是。”小厮道。
管家忙拿着全蝎,去按偏方煎药。
我拜别了老夫人,离了程府,秦明旭在路口等我。
他笑道:“桑榆,我带你看看铺面去。”
他说的,正是我所想的。
从京城归来这一路上,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祝家花酿近些年寥落了,寂寂无名。初来扬州,寻个合适的铺面很要紧,开门迎八方,声誉得先做出去。
商圣陶朱公有言,无河无以载舟,无舟无以渡河。
私以为,于经商而言,铺面便等同于舟之舵,舵即方向。
秦明旭道:“桑榆,我在东关街定下了一间,你且去瞧瞧。若不满意,咱们明日再寻。”
东关街,其东端为大运河的东关渡。从唐朝起,便是扬州府的要紧通道。扬州以京杭大运河运输之便利,成为大明东南第一商埠。而东关街,则是商埠上的一颗最耀眼的明珠。
我笑道:“你的心操全乎了。”
“你满意了,我才是全乎了。”
到了东关街,他指着那定下的铺面,问我:“桑榆,你觉得怎么样?”
我细细观之左右,道:“甚好。”
“那便就是这家了。”他吩咐小厮:“去把房主叫来。”
小厮答应着去了。
不多时,一个中年汉子来了,一开口,却是连连道歉:“秦公子,原是我糊涂了,这家铺子,我那浑家已售出,未来得及知会我,我竟是不晓。我这便将定金退于您,您再寻别处吧。”
秦明旭皱眉道:“定则,定也。你缘何出尔反尔?既说是另已售出,那么,契约拿给我看看。若果真日期比我早,我便认了。”
那汉子支支吾吾地,不肯拿出。
我见状道:“《大明律》,违禁取利,笞刑四十。我们便去官府,让父母官断一断吧。”
那汉子急了,道:“实话说与你们,莫说去了官府,便是去了京城也没用。有贵人今儿看中了此处,你们岂能争得过他?”
我道:“任凭是谁,再大,都大不过大明律法。再尊贵,都贵不过一个理字儿。”
那汉子见我无有畏惧之色,向手下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一个身穿湖蓝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那年轻男子,青天白日里满身的酒气。
他觑着我,道:“便是你,与我争铺子?”
我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并非我与公子争,是公子与我争。”
“你好大的胆子!”
“我方才说过,可以去衙门,让父母官断一断。”
他不屑地啐了一口:“父母官算个屁!”
秦明旭忽而看见年轻男子腰间的玉牌。
他想了想,道:“言行宜和,和气生财。这间铺子,既公子想要,我们便忍痛割爱,让与公子,交公子这个朋友。”
我领会了他的意思,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那玉牌。
赫赫一个“郑”字。
我再度瞧着年轻男子的眉眼,兀地想起在宫中见过的郑淑嫔。
万岁亲政后,朝堂一番动荡,后宫自也是一番动荡。
王娘娘生下皇长子,勉强封了“恭妃”,未久,便被打入冷宫。
万岁宠爱的郑淑嫔,得封为贵妃,一枝独秀。
张大人死,太后撤帘,万岁行事再无顾忌,一切随着自个儿的喜好来。
郑贵妃乃扬州籍贯。
这个挂着玉牌的男子,如此跋扈,多半是她的兄弟了。
年轻男子抚摸着手上的扳指,看了看我,向秦明旭道:“哦?你们家你能做得了主么,你夫人愿意割爱否?”
他误把我和秦明旭当作夫妻了。
(本章完)
(https://www.eexsww.cc/105874/36792952/)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w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w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