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若有似无的月,桌边摇摇摆摆的烛光,指缝里淌过的忽明忽暗的岁月,榻上时昏时醒的人。
他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有些意外,有些欢喜,又有些怅然。
“桑榆,你……”他看着我。
我将心头绵长的思绪掖起,微笑道:“以后你的手拿不起笔,我帮你写。拿不起刀剑,我就与你一同躲着刀剑。只要你不嫌我,我便一直伴着你。”
他忙道:“桑榆,我如何会嫌你。去岁,在程家的货仓门口,我跟你说过,只要你想再醮,我总是在这里。只是……”
他顿了顿,将左手拿着的画小心放回桌面上。
他低头好一会儿,道:“桑榆,我等了你好久。或者说,我不是在等你,而是在等着自己的心结消弭。我不惧告诉你,在船上遇到你之前,我从没有认真待过一个人。生于江南富贵乡,脂粉繁华地,我从少年起,便放浪不羁。自小在秦府长大,看着我爹一个又一个的姨娘娶进门,看着富商乡绅们吃花酒,为烟花女子一掷千金。我曾以为,这世上的感情都可以用金钱来丈量。我是秦家的长子,我爹从来没有在用度上拘过我。拿钱买笑的事,我也做过。我以为我将来,不过是娶一个门当户对、浅薄天真的小姐回来做摆设,然后继续玩我的,风流一辈子。”
“在船上,我注意到你,你穿着半旧的葛布衣裳,捧着馒头,吃得很认真。你的眼睛,比运河冬日的水还冷。你跟身旁的丫鬟说,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给欲望留余地。盗匪来了,你一声都没有叫,异常冷静,拔腿就跑。我莫名地对你很好奇。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子。我一路跟着你。你扭伤了脚,却没有停止奔跑。你面颊上全是冷汗,却不曾喊疼。桑榆,我后来想过很多次,这个不会喊疼的女子,是什么时候走进我心里,是在你拒绝我为你医脚的时候么?天盛楼的大少爷,几时被人拒绝过。是在你告诉我,那盗匪与我家小厮有勾结,助我揪出内贼的时候么?宅院深深,家贼难防,母亲淡泊不问事,父亲沉溺酒色,我被逼少年老成,与所有人较量。第一次,有人助我。你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浅浅地笑了笑,受了伤的那只手上,药味徐徐飘来。
“不喊疼的女子,让我不自觉想要心疼。”
“我看到了你的婚书。送你离开渡口时,我想,那一霎的心动,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错觉吧。很快便忘却了。不久,我刚回扬州,便听到你夫君的死讯。你刚进门就守寡,与灵牌拜堂。我忍不住,去找你。我想你不那么苦。如果我可以给你一点甜,也是好的。”
“你一口便回绝了我,骂我登徒子。那天晚上,我赌气又去了百花楼。登徒子便登徒子,我又不是非你不可。可我蓦然发现,一切都黯然失色,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我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原来一个人的心,其实是很小的。当心里空空如也的时候,看遍花丛,也仍是寂寞。当心里有了人,安安静静地想她,纵使不在她身边,思念也很美。”
“程淮时回来了。我的思念变成了风筝,飘浮在天上。我用了许多个日子去遗忘。后来,我放过自己了。我不再强迫自己。姻缘天定。我只怪老天,不怪你。”
“我尽心尽力去救程淮时,没有私心。桑榆,你现在明白我说的等待是什么了吗?我等待的是,有一天,我对你的这份痴念消弭。我希望,我能真正像朋友一样,站在你身边。可我,一直没等到。我依然喜欢你,只喜欢你。你的坚贞,勇敢,胆大,心细。你的过目不忘。你的隐忍克制。但凡是你,每一样都那么恰到好处。”
“世事难测。你被休出程家,又成了独身一个人。桑榆,我怕你飘零。我对天发誓,我没有因为你的被休而喜悦。我只是悲伤。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一定很满。我守在你身边,能帮你一点,便是一点。”
“商人,都是讲回报的。唯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回报。今日,王玉珍突然袭击,容不得我思忖片刻,我扑向你的那一刻,心里甚至涌上来许多欢愉。如果我像程淮时一样,死了,是不是你就像念着他一样,念着我。”
桌上的灯油尽了。
熄灭。
屋里一片漆黑。
这样的漆黑饶恕了我满脸的眼泪。
我捧起灯台:“我出去添些灯油。”
“桑榆,别点灯了,把窗户打开,有月色就好。”
我想了想,将灯台放下,打开窗户。
朦朦胧胧的月,只看得清三分。
他道:“桑榆,我不愿你因为愧疚而选择我。我宁愿一直等待。”
“明旭。”我唤了一声。
我第一次这样唤他。
我承认这一刻我是自私的。
桃花庵的熊熊大火,已过去很久了。可我心里的伤口,仍然鲜血淋漓。跨不过,迈不过。我的身旁永远有一道黑色的深渊,深渊内,是程淮时的脸。
不愿误国误卿卿。
回忆是把刀,一日日地凌割我。
如果能忘却。
如果能掀开。
我想伸手抓住一颗解药。
解我余生的释怀。
一声“明旭”,让他很激动。
他强撑着,想从床榻上起身。
我道:“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明旭,让我照顾你。无关愧疚。无关情债。”
他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将半幅《桃花溪》递到我手中。
“那,桑榆,我等你将它画完。”
“好。”
我接过,起身,回府。
他扶着门框目送我。一如我当初在程府扶着门框目送程淮时。
“桑榆,明日见。早早见。”
我回头:“好,早早见。”
满院的稀疏月色。
满院的酒香。
站着的他。
离去的我。
弥漫在我与他之间的,是将至未至的欢好。
马车停在祝府。
我下来,走进正院,准备开门的时候,听到里头有动静。
我警觉起来,唤来花练。
花练推开门进去,梁上猛地有个蒙面的人跳下来。
花练伸手便与那人过招。
几个回合下来,花练道:“东家,快去叫人!这贼很是有些身手!”
我瞧着蒙面人,道:“不必了。花练,你回屋吧。”
花练不解地看着我。
那人揭开面纱,道:“姊姊认出我了。”
我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回来便回来,还跟姊姊玩闹。”
是冯高。
他凑到我面前,细细端详我,道:“许久未看到姊姊。姊姊近来好么?”
我笑:“我很好。倒常常记挂你。”
“朝中那帮子老酸腐,整天嚷嚷让陛下立太子。陛下不肯,他们便拿祖训来压。陛下跟他们缠不过,便索性怠政,不上朝。一大堆奏本都交给司礼监。我忙得不可开交。总想来扬州,不得暇。”
“本朝惯例,立长子为太子。陛下为何不肯立?”
他道:“陛下宠幸郑贵妃,一心等着郑贵妃产子……不说这些了。姊姊,我这次来,有件事想告诉你。”
我命花练道:“去,拿些吃食来。”
“是。”花练答应着去了。
我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道:“今日晚膳未进,这会子饿了。豆芽,你与姊姊一起吃点东西。我们边吃边说。”
他坐在我身旁,随口道:“姊姊如何忙到这会子?”
“明旭受伤了。我在酒坊里照顾他。”
他抬头。
凤目里落了一层轻雾。
“秦明旭?”
“嗯。他今日为了我,中了狼毒。险之又险。”
“姊姊将他安置在自家酒坊?”
“嗯。怎么了?”
我觉得他有些古怪。
花练端上几盘面果。
他拈起一个,放在嘴边,却迟迟没有吃:“没什么。姊姊和秦明旭,现时这样亲近了么?”
说完,他像是自我安慰道:“姊姊不再一个人,是好事,是好事……”
我看着他,道:“豆芽,你方才说,有件事告诉我,何事?”
他面色僵住了,不过是一刹,便又笑了:“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说,我想姊姊了。”
我吃着面果,道:“如果有事,你勿要瞒我。”
他想了想,道:“嗯,是想问你,母亲如何了?”
原来他说的是蔡青遥。
我松了口气:“她很好。你送来的血燕,我时时炖给她吃。”
“我去看看她。”
他起身,就要走。
到门口,又回头看我:“姊姊,你快乐吗?”
我茫然,点点头。
他笑了,薄唇上落了一点星光。
眼中的雾气,飘散开来。九曲回肠,轻舟已过万重山。
“那就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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