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
我起身,赶上去,道:“你若有什么事情,一定不要瞒我。”
“我知。”
他将手放在我的肩上:“姊姊,水至清则无鱼。四时清醒,不如一晌酒醉。往昔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不拘什么人,只要做的事,没有伤害到你,都不要紧。我都可以不计较。我还是那句话,你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明白。”
他笑着,打岔道:“我这回要在扬州待一段时日,可以好好陪伴母亲和姊姊。”
“是有公务在身么?”
“是。”
他负手道:“陛下的胞妹平宁长公主,到了婚嫁之年。慈圣太后与陛下决定为她择婿,将此事交给了司礼监。我手下的人拟定了几个人选,我这次来,便是要敲定此事,将新驸马带回京城完婚。”
大明祖制,驸马须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庭中选取。且子弟被选中的人家,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官,即使已经做着官的,也得辞回家。《明世宗实录》有载:累朝以不许王亲除授京职,盖亦防闲之道宜然。
我想起在宫中做画师的时候,见过这位平宁长公主。她梳着流云辫,依偎在太后身旁,甚是娇憨。
“平宁长公主是太后心坎儿上的人,这一关,你须好好把住。”
“嗯。”
他一飞身,去了。
小音捧着温水过来,我梳洗毕,上了榻。
秦明旭今晚说的那些话,随着帐幔绕来绕去。我竭力把它煎作药,敷在心口。
然,入了梦,我依然看到程淮时。
他在一个我怎么都闯不进的迷宫里,水深火热。
“夫人,你别过来,别过来——”他大声地嘶喊着。
我伸出手,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翌日,我去了柜上,刚打开门,便来了客。
是郑国舅。
他穿着一身儿石粉色的纻丝衣裳,抱着手,身后领着一大群仆役。
“昨儿,这祝家酒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扬州城里可是传遍了。祝老板,你好手段呐。我就喜欢有手段的女子。”
“国舅爷要买酒,便进来,莫挡着门。”
他站在门外,扫了一眼左右,大声道:“我偏要站在门外。我这是给你站台呢,你连这都看不出来?我郑泰,大张旗鼓,来你这儿买酒。那些说什么祝家酒里有罂粟粉的谣言,该不攻自破了!我说好的东西,谁敢说不好?”
花练上前。
他下意识往后退一步:“你,你,你要干什么?我说,祝老板,狗咬吕洞宾,你不识好人心啊!我可告诉你,我今日带了雄黄,你要敢放蛇,我也不怕!”
他手下的那些人作势要过来。
我道:“国舅爷,花练这是请你进来呢。你慌什么?”
花练板着脸,道了声:“请——”
郑国舅理了理衣领,咳嗽一声:“谁慌了?笑话!”
遂,大模大样地走进来。
他手下的人交付了银票,我命伙计们将酒搬到他的马车上。他却趴在柜台,不肯走,与我磨牙。
“祝老板,你喜欢听戏么?扬州城里,新进来了个徽戏班,唱的《南柯记》是一绝。”
我不理会他。
他自顾自唱着:“愿玉软香温恒不老,年年此日,捧霞觞共醉葡萄……”
我打断他:“国舅爷既喜欢《南柯记》,岂不闻这出戏里,有一句词最妙。”
“哪句?”
“诸色皆空,万法唯识。”
他有些讪讪的。
过了会子。
他涎脸道:“祝老板一介女流之辈,开门做生意,难免有人来闹事。难道,你就没想过找个人依靠依靠吗?”
“我已有了未婚夫婿。国舅爷切勿再失言。”
“你休要哄我。我已知道了,你与秦明旭无有婚约。再者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跟了我,便是皇亲国戚,岂不比跟个商人强百倍?我相貌堂堂,中馈乏人……”他趾高气昂地说着。
“国舅爷家里已有八房妻妾,何来中馈乏人一说?”我低头记着账。
他道:“花开一处,才是繁春。我不嫌弃你,纳你做第九房妾室。夫人不善理家,我将家里的内务交予你管,何如?这自当成为扬州城的一段佳话。”
“郑爵爷想听什么佳话?冯某尽可说与郑爵爷解闷。”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
冯高来了。他面色无波地打量着郑国舅。
郑国舅认出了他,知道他是如今甚得圣心的“都领侍”,有几分忌讳,脸上霎时浮出客气的笑容来:“前几日,贵妃娘娘来家信,得知冯厂公要来扬州。本爵爷还想着,请厂公去府上宴饮。想不到在这里,碰见冯厂公。”
冯高笑笑,拱手道:“郑爵爷客气了。咱家不喜宴饮,害怕酒后失言,说错了话。酒喝错了,原是不打紧,话说错了,得罪人。”
冯高走到我身旁,道:“郑爵爷,咱家来给你介绍介绍,祝老板,乃是我的亲眷。”
郑国舅颇意外,尴尬道:“哦?但不知是什么亲眷?”
“十分要紧的亲眷。”
冯高一字一句,说完这句话,注视着郑国舅。
郑国舅会意。
大庭广众之下,觉得失了颜面。
可又惧于东厂之威。
只好装糊涂。
他胡乱向冯高拱了拱手,说了句“再会”,便带着一帮子随从,匆匆地去了。
待郑国舅走远,我向冯高道:“豆芽,郑贵妃正得宠,你何必得罪她的娘家人?这郑泰是个浪荡子,姊姊随意将他敷衍走,便是了。”
冯高眼中的寒气未消。
“我听不得有人那样跟姊姊说话。不管他是谁。”
我倒了杯云思给他。
“昨儿晚上,你歇在青岳馆么?”
“是。”
他饮尽云思,往后院走。
我知他要去见秦明旭,便跟在他身后。
谁知他走到柿子树下,忽地转身,折回来。
“姊姊,我今日要去梁府相人,就不见他了。”
他高声道:“秦公子,你好生养伤。”
说完,便去了。
我推开门,秦明旭躺在榻上,今日的面色,恢复了些许。
“冯厂公来了?”秦明旭问道。
“是。他这次来扬州,有公务在身。”我道。
“他……可有跟你提及,是何公务?”秦明旭的手指在榻边轻轻摩挲着。
“奉旨,为公主择驸马。”
秦明旭的手指停住,轻声向我道:“桑榆,冯厂公看重你,是你的一份善缘。他来扬州,你当多多与他相聚。”
我笑:“那是自然。”
我搀他起身,命花练端来羹汤,喂与他喝。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桑榆,我自己来。”
“你的手不方便,还是我喂你吧。”我坚持道。
他没有再拒,看着我,眼中漾着幸福。
一晃,到了三月初。
江南三月雨微茫,罗伞轻撑细细香。
绿,渗透了河堤。柳丝百尺长。各色的花,都开了。
酒坊后院的柿子树,发了新叶,甚是繁茂。
秦明旭的伤势慢慢地好了,如常料理天盛楼的事务。如大夫所说,右臂落了伤残,连抬起来都是无望的事。他数次安慰我道:“我试着用左手就是。不妨碍什么的。”
他穿梭在天盛楼与祝家酒坊之间,待我除了往日的温情,更添几分情侬的关切。
花练月初回了山里,春来,要忙于农事,她还有一块田,舍不得荒废了。向我告了几天假。
她在的时候,祝西峰怕她。
她不在的时候,祝西峰几乎每天问我一遍:“姊姊,花练怎么还没回来?”
我道:“她又没有卖给咱们家,自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姊姊——”祝西峰紧张地看着我:“花练不会出事了吧?”
“乌鸦嘴!”我骂道。
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那个死丫头,凶巴巴的,在别处惹了事,才没人让着她呢!哼!”
我瞧着他愤愤的模样,只觉好笑。
冯高几乎每隔一日,便来见我。有时,我们一同去青岳馆,陪着蔡青遥一同用膳。坐在青岳馆的檐下,听蔡青遥抚琴。
蔡青遥看着冯高,满眼的慈爱。
那日,细雨蒙蒙,蔡青遥做了件蓑衣,亲手穿在冯高身上。她看着冯高,细细碎碎念叨着:“太岳年轻的时候,喜欢下雨天,穿着蓑衣去河边垂钓……”
她沉醉在往事中。冯高不经意瞥见她鬓角的一处白发。
一笑一倾城的蔡青遥,在张太岳死后这半年里,迅疾地衰老了。
冯高看着她,张开口,艰难地唤出了“母亲”二字。
蔡青遥怔住了,好一会子,眼泪落下来。
这是冯高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唤她母亲。
她紧紧抱住冯高,激动不已。
择驸马的事,已有了眉目。
筛选到最后,余两家,梁家公子梁邦瑞,沈家公子沈壁从。
冯高更倾向于沈家,欲回京复命。
临走的那晚。
我准备了一篮子炸饼,打算去青岳馆送给他。
可柜上的生意实是忙碌,到了子半,方得闲暇。
我推开青岳馆的门。
到院落中,却见一个黑影闪过,再度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我揉揉眼睛,只见风吹着竹林,竹影斑驳。
冯高似没想到我会半夜来,有几分意外,很快便平复了。
我将饼递给他:“你带去京城吃。”
他道:“原想着明日一早,去柜上辞姊姊,姊姊竟这个时候来了。”
“豆芽,你何日能从京中脱身?”
“约莫半年。”
我笑道:“我等你来。”
他迟疑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簪子,递给我。
那簪子是用竹子做的。雕成同心状。很是精致。簪子的背面,用方方正正的小楷刻着一行字:嬿婉良时,欢愉今昔。
我接过,道:“哪儿来的?”
他道:“白日里,在集市上买的。我见这簪子上的祝福词甚是别致,便买来送姊姊。”
正说着。
墙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声音道:“厂公大人,上头有旨意。”
来人是宫里的太监,对冯高很是恭敬。
冯高道:“是何旨意?”
两人到了竹林中,秘密说了会子话。
那人去了。
冯高方走向我。
我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冯高摆摆手,道:“没什么。看来,驸马人选得换作梁邦瑞了。”
此时,我没有在意这件事。冯高也没有。既内廷有旨,遵着办就是了。
我握着手中的竹簪,爱不释手。
“豆芽,这簪子姊姊很喜欢。明儿再去集市上买一支吧。”
“这……”他为难道:“不知还能不能碰到那个匠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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