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会典》有载:凡遇公主长成,当择婚配。有子弟容貌齐整,行止端庄,父母有家教者,许于部报名赴内府选择。本部先将报到子弟挑选,请命司礼监于诸王馆会选。
即,大明驸马所具备的条件:首则相貌佳,二则家世清白,三则有家教。
平宁长公主,慈圣李太后亲女,陛下之同母妹,故,其婚嫁更受瞩目,是今年开年以来,宫廷最隆重的事。
因陛下信赖冯高,亲自下旨,司礼监为平宁长公主选婿,此事由冯高全权负责。
驸马甄选毕。
三月,冯高带梁邦瑞进京复旨。
梁邦瑞容貌俊美,玉树临风,万里挑一。
李太后亲赴会馆,遥遥见之,甚喜。
诸子女当中,唯幼女平宁尚未许婚,此事得办,慈怀可慰。
李太后语与陛下:“驸马端方,上可告先帝在天之灵,下可安哀家爱女之心。”
陛下见李太后无异议,遂令礼部定婚期。
众所周知,陛下与李太后因为“国本之事”生了龃龉。
朝臣们嚷着立太子。长子朱常洛,为王娘娘所出。王娘娘原是李太后宫中的仕女。李太后自是也支持立朱常洛为太子的。但陛下迟疑不肯定。他偏宠郑贵妃,后宫中,郑贵妃一人独大。他寄希望于郑贵妃将来能生个皇子。
陛下亲政后,竭力拂去万历初年,张首辅和李太后对朝堂的干预。他又怎肯立李太后的人所生的儿子?
母子俩僵持许久。
这个节骨眼儿上,陛下想着,平宁长公主的婚事,或可缓和母子间的矛盾。
四月初一,公主大婚。
然,婚礼当日,梁邦瑞竟鼻血不止,沾湿礼服。
仪式都险些没有完成。
梁邦瑞是冯高亲自从江南带回的人。在场的太监们为了遮掩,急中生智,连忙高喊:“驸马新婚挂红了!上上吉兆!”
观礼的宾客们见状,也忙齐齐跪在地上,道:“圣德巍巍,上上吉兆。恭喜太后,恭喜陛下,恭喜驸马,恭喜长公主。”
太后并没有在一片恭喜之声中,高兴起来。
她冷冷地看着陛下、看着陛下身旁的郑贵妃,铁青着脸,不发一言。
婚礼毕,太后看着平宁长公主被宫人们搀着,送入洞房。她那富贵而圆润的脸上,涌现一丝不可测的哀愁。
大婚已经办了。
公告已发往四海九州。
天家颜面要紧。
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当晚,慈宁宫的灯火,至天亮未熄。
而陛下,这一夜,没有去郑贵妃的寝宫。他秘密召见了冯高。
冯高向陛下交代了实情。他离开扬州的前一晚,储秀宫掌事太监持金牌去见他,宣了内廷口谕,责冯高选定梁邦瑞。
储秀宫,是王娘娘的居所。王娘娘是太后在后宫中最看重的人,平宁长公主又是太后的亲女,王娘娘宫中的人来传旨,顺理成章。
且,王娘娘起先被陛下打入冷宫一个月,是太后亲自去冷宫把她接了出来,拨了储秀宫给她住。陛下为了安抚太后,一月中总有两三夜,歇在储秀宫。王娘娘最是怯懦,平日在宫中,唯太后之命是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故而,冯高没有起疑,遵旨办事。
陛下听到这话,眉头紧锁。
储秀宫的原掌事太监,在公主大婚前夕,因心悸病,死在宫中的直房。现时,储秀宫的掌事太监已换了人。
所谓的“内廷口谕”,成了无凭无据的泡影。
无人可审。
无可追查。
王娘娘绝不敢在公主的婚事上动手脚。且,这样做,对她没有丝毫好处。
难道,这是太后的釜底抽薪之计?
冯高是陛下钦点的人。太后可以“公主大婚,所托非人”为茬,将此怪罪在陛下头上。陛下便可愧对太后。那么,在立太子一事上,便不好再与太后争执了。
以小博大。
“去慈宁宫,看看太后歇了没?”陛下吩咐一个小太监。
不多时,小太监回来禀道:“回万岁爷,太后没有安歇,慈宁宫的灯还亮着。”
陛下坐在龙椅上,眯起了眼。
他觉得,暗中有一双手,在与他博弈。
张首辅,他可以处决。
但,他的母后,他却无可奈何。
黑心宰相卧龙床。母后曾经是那么支持张太岳,信赖张太岳。如今,张太岳死了,母后仍然与他斗。波云诡谲。皇宫从来冷冰冰。
他向冯高道:“梁邦瑞到底有什么病,查清楚了没?”
“回万岁,他面色白皙,仪表堂堂,身材高大,无人能看出他有病。但,伺候在公主府的奴才来报,他鼻血不止,洞房之事都行不得。太医连夜去看了,说是痨病。”
“梁邦瑞这个人选,最初是谁呈上来的?”
“一层层的府衙,一本本的公文,早就寻不清源头了。可以肯定的是,呈报上都道,梁邦瑞身体康健,无有疾病。”
这张网早就撒了多时了。
陛下阴鸷地笑笑。
转瞬,向冯高道:“朕一向待你如何?”
冯高连忙跪禀:“陛下待臣,恩重如山。”
“还记得朕命你们观看豹子厮杀么,冯高,你是最后留下的那只御豹。”
陛下端起茶盏,用茶盖刮了刮茶沫,缓缓道:“不得已时,你得受过,该怎么说,明白吗?”
冯高何其老练聪慧,当即领会了陛下的意思。
他拜了三拜,道:“回万岁,臣明白。”
冯高猜到了陛下怀疑太后,但,他又觉得,太后不可能拿亲生女儿的终身大事来做局。
不论如何,眼下,这个罪,能担的只有他。
翌日一早。
公主、驸马往慈宁宫敬茶。
公主眼圈儿红红的,显然哭了一夜。
敬完茶,公主伏在太后膝上,哭了起来:“母后,母后……”
太后抱着公主,老泪纵横。
“我的儿,苦了你。”
大明公主,无有改嫁先例。只能,闭着眼,忍下去。
驸马瑟瑟缩缩地,跪在一旁。
太后道:“传哀家懿旨,举国寻医,为驸马治病。”
公主凄楚地摇头,道:“母后,不中用了,不中用了……梁邦瑞的病,他自己心里明白,时日恐无多。梁家只是商人,断无手眼通天的本事。儿臣想不透,为何司礼监,会定了他做驸马?儿臣是父皇母后的女儿,皇兄的亲妹,为何皇兄会如此待儿臣?”
忆及年幼时,父皇尚在,皇兄与她,是何等的兄妹情深。
这番话,说在太后心坎儿上,太后的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勉强支撑着,送走公主和驸马,太后吩咐太监道:“去,叫万岁爷过慈宁宫来。”
“回太后,乾清宫的人说,万岁爷昨儿批了一夜的折子。这会子,刚散朝。万岁爷怕是刚睡下。”
太后手中的茶盏“砰”地摔碎在地。
太监吓了一跳,忙退了出去,疾步赶往乾清宫传话。
陛下到慈宁宫时,地上的碎茶盏还未收拾。
他踏着褐色的茶汁,走进去,向太后请安。
尔后,转头厉声道:“慈宁宫的奴婢们是干什么的?怎的茶盏碎了都不扫?伤了太后,当如何?”
宫人们跪了一地:“回万岁爷,太后吩咐奴婢们,不可扫。”
陛下没有再做什么。
太后挥了挥手,殿内的人皆退了出去。
太后道:“陛下如今,还怕哀家伤着么?”
陛下闻言,俯身赔笑道:“母后这话,儿子如何敢当?母后是圣母,儿子以天下养。普天下,任谁也不敢让母后伤心。”
“是吗?驸马的病,你知道了吧?”太后说着,喘气急促起来:“新婚挂红?亏那帮子奴才说得出口。是吉兆,还是凶兆,神明知道。你父皇临走时,将苍生交予你手。你连自家皇妹都要谋算,天下何治?”
陛下连忙跪在地上。
他抬头看了看太后,幽幽道:“母后,有些话,儿子本不想挑明。但母后话既说到了此处,儿子想问问母后,驸马的病,母后事先,当真不知么?”
太后怔住了。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匪夷所思。
陛下道:“母后是不是还想如七年前那样,让朕下罪己诏?可惜,世间已无张太岳,朕已非七年前的少年天子。”
他笑了笑,以为自己言中了太后的心事。
“万历四年,母后曾让张太岳效仿汉朝的霍光,废了朕,立潞王。如今,母后知道立潞王行不通。是不是退而求其次,想让朕下罪己诏,然后,顺了母后的意,立宫人子朱常洛为太子?”
外头忽有雷声传来。
一场春雨从天而降。
细细的雨丝织成了一张硕大无比的网,从云层里一直垂到地面。
太后的手颤抖着,指向陛下:“你,你,你……”
陛下低头,道:“朕,是母后的儿子。孝,乃天下之始。母后放心,朕不会戳破这层窗户纸。不论母后如何待朕,朕孝敬母后如初。朕认下这个错。”
他从地上起来,道:“朕会下旨,革去冯高督公之职,将他收监,严刑拷打。冯高会招供,说他收受了梁家的贿赂,财迷心窍,才错选驸马。这个结果,母后满意么?”
太后颤巍巍道:“你真的以为,这件事是哀家做的?”
陛下不语。
太后流着泪,却笑了:“你真是哀家的好儿子。”
陛下俯身:“母后安养,儿子告退。”
“等等!”太后唤住他。
“哀家要去诏狱,亲审冯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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