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
冯高被绑在一个木架上。身上,御赐的金丝官服早被脱去,只穿着单薄的囚衣。
一侧,是齐刷刷的刑具。
另一侧,是一个燃着的火盆,火盆边上摆着一块烙铁。
牢房里,阴暗潮湿。
火盆的光映着他的面孔。轻眉凤目,皓齿薄唇。火光在一片邪魅上摇曳。
牢门打开。
有几个太监搬了把金丝楠木的大椅来。
香风阵阵。
冯高知道,此番来人不一般。
未几,一个盛装的中年妇人走进来,慢悠悠地坐在大椅上,审视着冯高。
冯高没有想到,慈圣李太后会来亲审他。他想起昨夜与万岁在乾清宫的密谈,不觉间,紧紧地抿着唇。
李太后瞧着他,半晌,开了口:“冯高,这些刑具,你想必是很熟悉。其中有不少折磨人的法子,还是你创的。哀家素日在深宫,听人言,你有个外号,叫黑无常。阎王爷身边,最厉害的鬼。”
冯高道:“罪人贱命一条,不值得太后屈尊亲审。太后想问什么,罪人回答便是。”
“梁邦瑞,是谁指使你从扬州带回来的?”
“罪人财迷心窍。收了梁家的钱。犯了天孽。罪人万死难赎。”
李太后冷冷笑了笑:“一个阉人,断了子孙根的东西,要万贯家财带到棺材里去花么?你一向在万岁身边做事,难道不知,黑无常,索谁的命,都可,唯独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
她突然厉喝道:“来人,上刑具,先让冯厂公松快松快。”
太监们连忙应声,拿着刑具上前,却因骨子里对冯高的畏惧,打了个哆嗦。
刑具终是上了。
通红的烙铁烙在冯高身上。牢狱中有皮肉烧熟的味道,飘散开来。
冯高面色不改。
李太后道:“冯厂公是在钉板上滚过的人,区区烙刑,算得了什么?来,给冯厂公弹琵琶伺候。”
《明史》卷第37《刑法志》有载:其最酷者曰琵琶,施刑之时,百骨尽脱,汗如雨下,死而复生,如是者二三次,荼酷之下,何狱不成。
这“弹琵琶”原是冯高所创,在东厂、锦衣卫中一度风行。
等闲官员,只需听得这三个字,便浑身颤栗。
刑上,冯高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
李太后起身,走两步上前,道:“冯高,哀家是信佛的人,本不愿造杀孽。你如实招来,哀家可饶你狗命。你若只知愚忠,活不过今日。哀家不信你是铁打的人。”
冯高闭上眼,紧闭着口。
李太后道:“此事,关乎我大明国本。万岁被妖孽所惑,一心只疑哀家。哀家是公主的生母,无论如何,都不会拿公主的婚事做筹码。若哀家与万岁母子猜忌,疏离,妖孽祸心便可得逞,越发兴风作浪。大明暗无天日。冯高,你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上,除了陛下的恩宠,你必也有你的过人之处。你细细想想哀家的话。想明白了,哀家便与你做个交易。”
她挥了挥手,牢房中的人尽数退去。
牢门关上。
她回到椅子上坐下,徐徐道:“你自个儿的命,你不要也罢。祝桑榆的命,你要不要?”
冯高睁开眼。
李太后扶额道:“你当真以为哀家是深宫妇人,全然糊涂么?”
冯高艰难开口道:“什么交易……太后请讲。”
他试图在太后、万岁之间,周旋一个微小的罅隙,容身。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他答应过,有朝一日,卸下官服,吃饼、饮酒。这是他残缺的人生里,最大的奢念了。
扬州。
祝家酒坊。
我坐在柿子树下缝补一件衣衫。
忽而,针戳破了手指,血流出来。
我没来由的心慌,看着京城的方向。
有人走进来。
是冯高留在扬州的那两个厂卫中的一个。
“祝老板,京中有消息,厂公大人被革职收监了。”
我猛然站起。
“是因为何事?”
“厂公大人带进京的驸马梁邦瑞有问题。太后动了大怒。京中的人传信说,厂公大人是收了梁府的巨额贿赂,财迷心窍,才犯下大罪。可属下是陪着厂公大人到扬州办差的,属下清楚,厂公大人没有受贿。他一定是当了替罪羊。”厂卫道。
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猫腻。
我兀地想起那夜,在青岳馆,过来传旨的太监。
扬州官府的人,断然不敢动皇家的手脚。此事,一定与内廷有关。
厂卫跌足叹道:“近来,为了立太子的事,万岁爷与太后本就意见相左,众所周知。现时,公主的婚事有变,两宫该越发不睦了。冯厂公卷入其中,怕是难以保全啊。”
对。
立太子。
那晚,冯高跟我说的话犹在耳边:“陛下宠幸郑贵妃,一心等着郑贵妃产子……”
我在院内来回踱步。
半月前,郑泰在酒坊的订单中,有一批上好的云思,是送到梁府。梁邦瑞被选作驸马前后,梁家与郑家走动甚是密切。
原以为,这不过是梁老爷长袖善舞,攀慕皇亲。
现在看来,或许没那么简单。
我抬头,向那厂卫道:“城中郑府可有什么动静?”
厂卫道:“好似听说,郑国舅的第六房妾室昨儿生了个小姐,送礼的人络绎不绝。旁的,倒是没什么了。”
我想了想,道:“从现在起,你暗中盯着郑府的动静。别让他们发现了。有什么异常,你便来告诉我。”
厂卫不解,但还是照着我吩咐的做了。
我心急如焚。
闭上眼,仿佛看到冯高浑身是血的样子。
不由地,在暖春中打了个哆嗦。
天上的日头,那般和煦,此刻,我却觉灼人。
豆芽。
你答应过姊姊,将来日日陪着姊姊,吃姊姊做的饼,喝姊姊酿的酒。
你平安回来,好不好?
好不好?
这人世间,已经给了你足够多的苦楚,若一定天降横祸,请降在我身上。
我怔怔地走向柜台,心头一片荒凉。
豆芽,我们长大了。不是在杂技班子中的时候了。我没办法再像从前替你受班主的抽打那样,替你挡住灾难了。
你总是想护着姊姊,可姊姊拿什么护你啊?
一抹莲红的身影拂来。
“祝老板——”
郑国舅不知何时来了,倚在柜台边,嘴角带笑。
我按捺住胸口的汹涌,道:“你来做甚?”
“家有弄瓦之喜,我来买酒。”
“买酒打发下人来便好,国舅爷何必亲自来。”
他咳嗽一声,挥了挥袖子:“祝老板听说了没有?冯厂公……哦,不,冯高那厮,被抓起来了。你说说,这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冯高何许人?溜须拍马、揣度圣意第一人。爬得越快,跌得越惨,该!”
他阴阳怪气地说着。
我向花练道:“送客!”
花练走过来。
郑国舅一昂头,道:“休得胡来!祝老板,我需提醒你,你已经没有靠山了!在扬州府,与我郑家作对,是什么下场,你可知道?祝老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道:“我是酿酒的人,敬酒罚酒,分得清。国舅爷莫要得意过了头。那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送给你。”
他愤愤地扭头走了。
走到门口,回头,涎脸一笑:“本爵爷就喜欢祝老板的暴脾气。”
他走后,花练走到我身边。
花练虽不知冯高被抓意味着什么。但见郑国舅如此,不免为我担忧。
“他若当真敢欺东家,我舍得一身剐,不会让他好过!”花练道。
山里人,耿直而热烈。一身义气,不惜命。
我忙道:“花练,不可如此。”
傍晚,秦明旭来了。
我思忖一会儿,还是告诉了他,冯高的事。
花练端着一碗汤圆来:“东家,你两顿没吃了,多少吃点吧。”
我摆摆手,半分食欲也无。
秦明旭走出去,半个时辰,方回来。
他带回来街边的许多小吃食,糖酥饼,芝麻糕,荷叶丸子,梅花烙。他戴着一个大头翁的面具,逗我开心。
良久,他摘下面具,柔声道:“桑榆,你切莫熬坏了身子,该吃还是要吃的。冯厂公定也不愿你如此煎熬。我相信冯厂公是个极聪明的人,或有良谋脱身。”
我知他良苦用心,敷衍着,吃了几口。
厂卫断断续续来给我报了几次郑宅的情形。
几日间,无有异动。
只有城中大户去送贺礼,和郑泰六姨娘的娘家人去探望。
京中无有人来。
郑宅的人也十分谨慎,不再与梁府的人往来。
“对了,祝老板,郑宅好似没请到称心的奶娘,六姨娘又不下奶,郑泰听说穿山甲能催奶,让管家满街寻去。还真的寻到了。连续五日,都有一个穿草鞋的汉子,去郑宅送穿山甲……”
我有些失望。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等宅院琐碎。
我饮下一盏酒,嘱厂卫继续盯着。
夜阑风静欲归时,唯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回得祝府。
深夜,洗脸安歇。
醒来梦里,行卧起坐,皆是与冯高分离时的情形。他拼命挥动的手。他清矍的身姿。他那双永远天真、永远悲伤的眼。
他一声声地唤我:“姊姊,姊姊——”
翌日,晨起,去柜上。
开门,见一封信函从门缝中掉落。
伙计们揉着惺忪的睡眼与我打招呼:“东家,早。”
我拾起信函,问道:“昨夜,你们几时睡下的?”
“回东家,约莫子时。”
“半夜可曾听到门外有什么动静?”
“没。除了风声,甚都没。”
我打开信函,上面的字,触目惊心。
这是郑贵妃年初写给其父郑老爷的信。
短短几行字,隐隐透出一个布了许久的局。官府的文书,内廷的嬷嬷……
我连忙环顾左右,将信握紧。
是谁,找到如此重要的证据?
是谁,把它送来给我?
倏尔,我注意到信函中还有一张窄窄的纸条。
纸条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句话:郑氏侵占私田,民怨已久。
原来,此人是郑家的仇人之一。郑家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想必仇家良多。
送信人不愿露面,多半是不想惹上是非。
我怀揣信函,坐在酒坊半日,心里有了主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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