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旭怔怔地抬头看我。他没有料到,我为了替他开脱,竟当众说出这样的话。
人言是门上的锁。
我既如此说,此生与他的姻缘,便坐实了。
郑泰气得面色发白,道:“祝桑榆,你信口雌黄!你既与这姓秦的有了夫妻之实,那为甚要上我郑家的花轿?众人皆可作证,我郑家的花轿,被抬到秦家,这怎么说?”
官员想了想,问道:“郑爵爷此话有理。那花轿确是郑家的。义德乡君有何言可辩?”
我笑了笑,反问道:“官老爷可见过哪家新嫁娘,上轿前要掀开盖头看是谁家的?”
官员愣了愣。
我道:“我又怎知郑爵爷的花轿如何出现在祝府门前?我与秦相公两情相悦,本就要成亲。郑爵爷此举,着实令人费解。以势欺人,抢亲的人,该是郑爵爷才对。”
“你,你,祝桑榆,你那天在酒坊门口,明明说,说……”郑泰指着我。
我道:“请问,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想明白了。”
“对,我是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嫁给秦相公。”
郑泰被噎住,不断怒骂道:“无商不奸,无商不奸,祝桑榆,你这贼妇人!你敢耍我!”
公堂上乱哄哄的。
争执一片。
官老爷见状,动了和稀泥的念头,一拍惊堂木,退了堂。
“抢亲”之事,不了了之。
我和秦明旭,一同走出衙门。
他看着我,仿佛一直没能从我刚才的话语中醒转。
“桑榆,你不该如此说,于你的名声有碍。”他道。
我瞧着他,他淡蓝色的衣衫上带着几许落拓,即将消逝的、最后一抹晚霞,罩着他,如隔帘弄影。他的眼神,像江畔的渔火,时明时暗。
我往渡口走去。
他默默跟在我身旁。
今年的雨格外多,运河的水位涨了不少,满满当当的幽绿,晃来晃去,像是要挣破河堤的禁锢。漕运衙门的人带着许多差役,在渡口防汛。
河堤边的杨柳愁肠百结地飘荡着。
今夜的晚风,如斯柔和。
浅淡的花香轻漾。
我道:“明旭,你上次跟我说的事,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我愿意同你成婚。”
他走了几步,道:“桑榆,我知道,你在公堂上说出那样的话,是为了解我之罪。这不是你的本意。我从不是趁人之危的人。我可以等。哪怕等到时光老了,你还是我在船上遇见的祝小姐。”
我站在柳树边,道:“人们常说,有位月下老人,负责牵世间的姻缘红线。也许,月下老人为我牵线的时候,打了个盹儿,红线拴得不牢靠,轻轻一碰,便断了。我想了很久,姻缘是什么。”
“山念水一程,水绕山一生,风等云一程,云漂泊一生。其实,女子是很容易认命的。我带着婚书,九死一生到扬州来成亲。一路上,我打定了主意,不管嫁的是什么人,我都认。是死人,我守灵牌。是活人,我跟着他。跟程淮时夫妻一场,我是想着白头到老的。他做的事,有些,我并不理解,但我一直支持他。哪怕明明知道前方一片荆棘,可我不忍浇灭他的火焰。我想做一个好妻子。我只想做一个好妻子。可他还是休了我。他不愿我与他共患难。这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从未片刻消失。可是,现在,我忽然想明白了——”
“他是我幼年定亲的夫。我与他携手走了一程。我心里有他,可也有四季烟火,三餐茶饭,有我身边的亲人,有祝家酒坊,有早晨的云霞,傍晚的落日,深夜的更鼓。我珍爱一切我想要珍爱的东西。我要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须学会放下。也许,这也是他希望看到的。不是吗?”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说着说着,眼角像是被运河的水波涤过,带着江南五月的温软。
秦明旭走近我,轻轻地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指微微地蜷缩了一下,但没有拒绝。
“桑榆,自此,你的四季烟火有我,三餐茶饭有我,早晨的云霞有我,傍晚的落日有我,深夜的更鼓有我。”
翌日,冯高从南直隶回来。
秦明旭在秦府办了场家宴,商议大婚的日期。
我因再醮之故,不愿大张旗鼓地操办,简简单单便好。
秦明旭却坚持给我一个风光的婚礼。我知道,他是想弥补我第一次婚姻里缺失的东西。
祝家酒坊进账颇丰,我爹晚年享福,待我逐渐有了些真情。他从前与林月一起将我草草打发出门子,故而对我心怀愧疚,亦主张大办。
秦老爷已死,蔡青遥以秦明旭高堂的身份,与我爹一起商定婚期。
一群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饮酒吃饭。
冯高既欢喜,又沉默,饮了十数壶云思,枕在花园的山石上小憩。
我爹命祝西峰请来城中有名的打卦先生,卜婚期。
终,定了六月初六,上上大吉。
我沿着秦府的花园小径,寻到冯高。
他面颊上带着几分醉色,眯着眼看我。
我道:“石上凉,快起来,到榻上睡。”
他将双手枕在脑袋下,笑道:“姊姊,我真开心。你能走、愿走这一步。我总是怕你孤苦。”
我拉他起来。
他赖着不肯起。
“姊姊,让我在花间睡会儿。人睡着了,会做许多无从抵达的美梦。若醒了,想再梦回去,就难了。”
蔡青遥手里拿着一层薄薄的被褥寻过来。
她将被褥盖在冯高的身上。
上回冯高入狱的事,我们都瞒着她。她只知道冯高脸上习武受了伤,不停地念叨着:“该小心些的,该小心些的……”
冯高突然抱住她的腰,将面孔贴在她身上,像个小孩子。
蔡青遥伸手,摩挲着他的头。
“姊姊会幸福的,对吗?母亲。”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句话。
蔡青遥温柔道:“是的。桑榆会幸福的。”
“那多好。”他呢喃着,枕在蔡青遥身上睡着了。
蔡青遥一动不动地,守了他很久,直到他醒来。
祝西峰比从前懂事了一些,上回来的几个外地客商,他居然将生意谈成了。
我渐渐将柜上的一些事务交予他去做。货船走水运,由他去渡口清点。花练在一旁盯着。
端午的那日,码头上出了事。
年年的春节、端午、中秋三节,扬州商埠各商家的订单多。运河上的货船排满了。有商家插队,祝西峰认死理儿,不肯相让。一群人在码头上打了起来。
花练见祝西峰吃亏,一片护主之心,忙冲了上去。
手中的花练蛇从袖中爬出,吐着蛇信子,要咬人。
那些人在商场浸淫多年,哪个都不是吃素的。手下一堆家丁,凶神恶煞。
厮打之时,有个汉子拿着叉子,要去捉蛇,口中叫嚣着:“炖了她的蛇!看她往后怎么嚣张!”
祝西峰听了这话,一把抱住汉子的腰,张嘴咬下去。
汉子想要挣脱他。
他抱得死死的,不撒手,手上的骨节挣得发白。
汉子骂骂咧咧,拿拳头打祝西峰的头。
祝西峰咬得满嘴是血,头都被打懵了,还是不撒手。
码头上乱得不可开交。
待我闻讯,请了官府的兵丁过去,众人才停手。
花练受了点伤,忙奔向祝西峰。
祝西峰松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头上满是血,看上去甚是吓人。
我上前,道:“快将少东家抬回去,请大夫。”
祝西峰傻傻地瞪大眼,不动弹。
花练拍拍他的脸。他方咧开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呵斥:“你一个男子汉,挨点打算什么,你哭甚!没出息!敢惹事,就该不怕事。”
他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只是喊着:“我怕他杀了死丫头的蛇……呜呜呜……那蛇是死丫头的宝贝。要是没有了,死丫头会不高兴的……”
花练推了他一把,粗声粗气道:“蛇好好的呢!不必哭了!”
她袖中的蛇,像是通人情,爬到祝西峰身边,温驯地靠着他。
祝西峰仍有惧怕之心,不敢伸手去摸。
花练骂道:“东家说得对,没出息!”
祝西峰嘴硬道:“我才不怕!”
他硬着头皮去摸,蛇爬到他手臂上,他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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