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记得,一月前,花家洼的村民曾用土制炸药炸山石。
村里有个叫三驼的老人,便擅制此物。
他有一个小作坊,以此谋生。据说,每年春节,花家洼附近村落的山民都来找他买炮竹、烟花。
先生跑得气喘吁吁,身上旧日的烧伤似乎又牵动了,时而如蚂蚁在爬,时而如针尖在扎。
自桃花庵那场大火后,这样又痒又痛的感觉从未远离他,动辄发作。每一次发作都提醒着他,他不可能再和过去一样了。纵是能强撑着,做一点事,到底,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半条命罢了。
到了三驼老人屋前,他叩门。
三驼老人披衣开门,见是他,忙请他进去。
整个花家洼的人,都对先生礼敬有加,信任有加。
先生艰涩地开口,说讨些火药。三驼老人丝毫没有犹豫,丝毫没有怀疑,将先生带到小作坊,任由先生自取,想要多少拿多少。
先生从怀里取出仅有的一点碎银子,给三驼老人。
三驼老人忙摆手道:“先生快收着吧。老汉儿不识字,活了这么大岁数儿,却也知些道理。我那小孙子,多蒙先生教育,会读不少文章了。先生是菩萨,收菩萨的钱,罪过,罪过的。”
先生拿了火药,将碎银放在桌上,扭头便跑入苍茫的夜色中。
到明天,他的预测是否准确,便有答案了。
他得提前准备好。
“民用火药的威力,差军用火药甚远。若想一举炸开泄洪口,必得有个万全的法子……”先生想着想着,抬头看着天。
漆黑的夜空上,一颗星星也没有。
六月初六。
祝府。
头天晚上,我爹和祝西峰便指挥着府中的仆役们,将府内各处都挂了红绸。
早上,我睁开眼,一片喜庆。
便是连洗脸的铜盆上,都围了一层红布。
小音伺候我梳洗。
花练归置着我爹准备的各色嫁妆。
小音眉梢眼角都是笑,道:“小姐这次出嫁,可比上次气派多了。犹记得那年,我和小姐出门儿坐船,就带了半包旧衣服,半包冷馒头。小姐连身像样的绸衣都没有。到了程府门口儿啊,我气儿都不敢大了喘,生怕人家笑话……”
花练恐我听了这话伤心,赶紧借寻珠冠,将话头岔了过去。
忽听外头小厮来报:“程家老夫人,程家三小姐,吕老板来了。”
我起身,迎了上去。
老夫人今日特特换了新衣,头上戴了她最喜欢的钗环。三小姐和吕圭一左一右地搀着她。三小姐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肚子隆起,头发挽成一个圆圆的髻。吕圭神采奕奕,小心地呵护着她,嘱她小心台阶。他们身后跟着十来个仆妇。每个仆妇手中都捧着礼盒。
“桑榆——”老夫人唤道。
“母亲。”我俯身行了个礼,上前去。
三小姐笑道:“桑榆姐姐大喜。母亲乍听见消息,激动得睡不着,说着,桑榆姐姐也是我们程家的人,此番成婚,无论如何,她都要备上一份嫁妆才好。母亲还说,得信儿晚,若不然,她定亲手给桑榆姐姐缝喜帕,尽尽心。”
“母亲费心了,孩儿感念。”
我招呼花练,将东西收下。
老夫人握着我的手,细细地看着我,眼圈儿红了:“桑榆,我昨儿四更,梦里,瞧见淮儿了……”
她察觉到这样的日子,说起这个不妥,将话咽下,只轻轻拍着我的手,眼泪落在我手上。
三小姐连忙掏了帕子给她擦着,逗乐道:“听闻川地有爷娘哭嫁的习俗,母亲这一哭,是桑榆姐姐的吉兆,往后,桑榆姐姐诸事顺遂。”
老夫人唏嘘一阵。
我爹过来,热情地请他们去前厅喝茶。
吕圭和三小姐扶着老夫人去了。
老夫人走到回廊,扭了三回头。她的眼里,有哀痛,有惋惜,有无奈,亦有欣慰。
我知道,她看着我穿着嫁衣的模样,愈发想起了我在程府的日子,想起程淮时。
纵我仍然唤她母亲,纵在冬日,她寒疾发作的时候,我仍然像过去那样,去给她按腿,但我们都明白,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永远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我与她不再是婆媳。
无论如何亲热,见了面,总隔着一层薄而伤感的雾气。
“桑榆,好好儿的……”老夫人道。
我点头。
庭前的六月雪打了苞,枝叶扶疏。
我回到妆台前坐好,小音替我擦上胭脂,然后一笔笔地描着远山黛。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薄雾轻拂初阳淡。
少顷,镜子里头多了个人。
我微微笑:“你呀,走路总是悄无声息。属猫的?”
冯高走过来,反身靠在妆台上,深深打量着我:“从没见姊姊画这样艳的妆。”
“胭脂的颜色是不是重了些?我这张面孔原是素淡,与这颜色不相配。小音,过来,擦去吧。”
他拦阻道:“姊姊不配,天下便没有女子配。”
他今天穿着一身儿茜色的锦袍,愈发衬得肤白如雪,眉目如画。
我将他的领口抚了抚,道:“豆芽今天的衣衫很好看。”
他认真道:“姊姊大喜,我得给姊姊送亲。”
他特特做了新衣裳。
还牵来一匹通体枣红的骏马。
为的便是今日,骑马走在我的花轿旁,送我去秦家。
小音捧来珠冠。
冯高从她手上接过,戴到我头上,镜中霎时喜气洋洋。
门外唢呐声响,鞭炮起。
祝西峰小跑着来喊:“来了来了!秦府的迎亲队伍来了!”
冯高抓起一旁的红盖头,盖在我头上。
那片红色遮住我眼眸的前一刻,我看见他的眼角湿润了。就像花开得最热烈的时节,往花瓣上泼洒的雨水。热闹与凄清并存,喜悦与沉郁同在。
风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很快,他便用很轻松的语调跟我说:“姊姊,我扶你出去。不能误了姊姊的良辰吉日。”
他的手,还是那样冰冰凉凉的,哪怕是在六月夏日。
他扶着我,迈过门槛。小音和花练跟在我身后。
门外,一个戴着红花的仆妇高喊:“新人出门,良辰佳期,一步一礼,一寸欢喜。”
又有礼宾先生唱道:“比翼从此添双翅,连理于今有合枝。琴瑟和鸣鸳鸯栖,同心结结永相系。”
一路走出府外,吹吹打打的声音热闹极了。
秦明旭请的是扬州城中最好的司乐班子。
一声又一声,洋洋盈耳。
花轿抬起。
走了不到半刻钟。
只听得雷声隆隆而来。
一名轿夫道:“早上明明还有朝霞,晴朗无云,怎地现时竟打了雷,古怪,古怪。”
冯高道:“看样子要下雨了,快些走,早点到秦家。”
轿夫连忙称是。
雷声并没有停止。
一道闪电,一声清脆的霹雳,瓢泼大雨来了。
风大得将花轿吹得晃了晃。
轿帘吹开。
我头上的红盖头从轿帘中飞了出去。
冯高飞身下去,去拾。
我从轿帘往外看去,雨下得很密,雨点如鼓点,砸在地面上,沉闷极了。
自来扬州,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轿夫道:“我们折返吧,看样子,雨会越下越大。”
有个礼宾道:“不可,不可,花轿抬起,中途不能落地,这是规矩,落地不吉!”
小音扶着轿子,怨道:“还说什么吉不吉的话!什么劳什子先生,卜的黄道吉日,吉个什么,下了这样大的雨!”
礼宾坚持着。
小音同他吵起来。
礼宾道:“花轿折返,姻缘不顺,自古,都这么说……”
小音敛了口。
好不容易捡回红盖头的冯高走到轿边,听到这句话,道:“继续走!不能停!”
他向轿夫道:“撑到秦家,每个人都有重赏!”
轿夫们听到这句,不再抱怨,强稳住,继续往前。
冯高骑在马上,暴雨倾在他身上,他看着我,道:“姊姊的吉日,一定是吉日。不过是下点子雨罢了。姊姊权当老天助兴好了。”
后来的后来,我一想起今日的暴雨,便如万箭穿心一般。
南地有风俗,大婚时下雨,寓意夫妻要伞,伞在南音里扣着“散”字。我做了所有准备开始的再醮,就像隆重绽放在天空的烟火,放开,点燃,腾空,绚烂。最终,没有逃过消散。
但,和当初不后悔坐船从东昌府到扬州赴婚约一般,我亦不后悔今日的婚礼。
人的一生,所有的遇见和告别,都是有定数的。
花轿过了傲子岗,穿过东关街,巨大的爆炸声,突然惊震了暴雨中的扬州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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