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秦府的时候,天已黑透。
仆妇恭恭敬敬地问我:“少夫人,饭菜已按少爷吩咐的做好了,都是您爱吃的菜,现在要端上来吗?”
我道:“等少爷回来吧。”
我在卧房中整理秦明旭的衣物。
见屋角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樟木箱子,箱子上刻着两个字:桑榆。
我打开箱子,看到许多零碎之物。
一个手炉。红铜色,炉盖镂刻缠枝菊花,光洁圆浑,平整素净。炉身用阳文小篆刻着两个字:风清。
我记得在扬州初雪的日子,我去渡口送程淮时,回来的时候,耽搁了时辰,城门快要关了。我碰到秦明旭,他往我手中递了这样的一个手炉,不过炉身刻的是“月明”二字。
月明,风清。
这手炉原来是一对。
还有,昔日,我为蔡青遥祝寿所画的牡丹图,后来,这幅牡丹图到了张大人手中。秦明旭有段时间,被错认成张大人的儿子,住在张府。他竟将这牡丹图又带回扬州了。
牡丹图边,新添了一行小字:牡丹昨夜方开遍。毕竟是、今年春晚。荼付与薰风管。
接着翻看,有一条十分旧的粗布帕子。
帕子上绣着一个“桑”字。
是我当年坐船从东昌府到扬州时随身带着的。不知怎的,寻不到了。
想是遗落在船上,被他拾去了。
关于我的点滴琐碎,他都当作宝物,细细收藏着。
我将箱子盖上,放回原处,心被夜色浸泡得柔软而温和。
二更时分,秦明旭从外头回来。
我吩咐仆妇将饭菜热了,端进房中。
“明旭,他留下你,说了什么?”我问道。
他的神色已经比在公堂时平复了好多,没有那般的紧张和不自然了。
他向我轻轻笑了笑,拍了拍我的手,道:“你别担心,没事的。无非是多出些银两罢了。钱财身外物,全当破财消灾了吧。”
“明旭,那个管事,是从前张大人身边的人,名唤邹成。他本是琼林书院的士子,武功颇高,为张大人所赏识,只听命于张大人一人,甚是忠心的。他缘何投到了郑府门下呢?我总觉得内中似有什么隐情。”我斟酌道。
他盛了碗汤给我,道:“他从前忠心,是因为张大人是首辅,位高权重。现时,张大人故去,张府寥落,有道是良禽择佳木而栖,他另投门庭也不奇怪。世情本如此。听坊间传言,郑贵妃这胎,太医们皆道十有八九是个皇子,万岁爷动了易储的心思。”
“太后她老人家好不容易才让万岁爷立了太子,岂容轻易废之?太子是国本,国本不会轻易动。”
他喝了口汤,道:“听闻……冯厂公,帮太后做事?上回立太子的事,他出了不少力。”
我停箸,道:“东厂历来不涉党争,只听命于万岁,你休要听旁人胡吣。”
他顿了顿,为我布了菜,道:“你快吃,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以后再不提了。”
邹成的事,这么一岔,我倒是忘了提。
只忧心冯高。
他若果真为立太子的事出了力,想必郑贵妃一党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了。
秦明旭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好久。
潦草食毕晚饭,他躺在榻上,双手枕着头。
“桑榆,如果我做错了事,你会离开我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我觉得奇怪。
我踱至榻边,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放在胸口上:“我不愿你离开我。我很珍惜现在这样的日子。桑榆,与你成为夫妻,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我的内心很安宁,从未有过的安宁。世间最大的幸福不过如此,我回家来,有一盏灯亮着等我。我不想失去。”
“我本是再醮之身,既嫁与你,自是想和你白头到老的,哪里会轻言离去呢?”我道。
话音刚落,外头小厮来报:冯厂公来了——
我起身,走到外屋,冯高已经进来。
他身上背着装满公文的行囊,赶得很急。
“姊姊,巡盐事毕,我今晚得回去了。”
我往厨房走去:“我给你做点吃的,你吃饱了再走。”
他解下行囊,放在椅子上,尔后,随我去了厨房。
他看着我揉面、做饼子,倚在门框道:“姊姊,今年岁尾,我就可以回来了。”
岁尾,是郑贵妃临盆的日子。
“果真?”我喜道。
“嗯。姊姊要相信我,我素来算无遗策。”
他郑重道:“我那会子跟母亲说了,她也很开心。我不想再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住在青岳馆。早早回来与她做伴,尽尽孝道。”
锅里的油烧热,面下锅,发出嗞嗞啦啦的声响,热闹又欢庆。
是啊。
他是算无遗策的厂公大人。
多大的波折都经历过了。
只要他想,他一定能全身而退、平安归来。
饼子做好了,端上桌,他连吃了几个。门外的番子催,他抓起行囊便走了。
镜里孤鸾。
庭前玉树。
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我回到榻上安歇。秦明旭紧闭双眼,已经睡熟了。
那厢,冯高回京,才发现行囊中的公文被动了。
有些页码乱了,显然是仓促之间,没有来得及复原。
冯高身旁有个小太监,是他两个月前从十二监调来东厂的。这小太监名唤张鲸,原先在宫里刷马桶。尿盆子洗得干净,人又伶俐,恭谨,会说话。冯高被关进诏狱时,好多人做了墙头草,唯有这个张鲸,一句坏话都没说,还给关在狱中的冯高偷偷送去些汤水。冯高出狱后,调查了这个张鲸的背景,见他家世清白,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便将他调到身边近身服侍,升了五品执事太监。张鲸可谓是一朝幸运,平步青云。
这回到扬州,张鲸亦随行在侧。
公文被动的事,张鲸也发现了。他小心问冯高道:“厂公大人,此事要不要查?”
冯高前思后想,行囊只在姊姊房中离身过,他摇摇头,示意张鲸莫要吱声。横竖,公文没有被偷,不是大事。
他已经算到了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告诉我。
他希望我的婚后生活,无风无浪。
他只是派张鲸暗中敲打了一下秦明旭。
而这些,我都不知道。
人只要做错一件事,就不得不继续做许多事来掩盖那件做错的事。秦明旭有把柄握在邹成手中,才会被邹成所挟。
一开始,邹成让秦明旭翻冯高的公文,不过是试探。
秦明旭照做了。
这个举动越发让邹成觉得,秦明旭可以利用。
冯高派张鲸敲打秦明旭,反而让秦明旭更加惶恐。惶恐失去。一错再错。直到走入深渊。
我们每一个人,都裹挟在滚滚洪流中,无意识地推动着悲剧的发生。
翌日,天还没亮,有人“砰砰”地敲门。
我迷迷糊糊从床上起身,开门,花练上气不接下气道:“东家,出事了!”
“怎么了?”我一下子全然清醒过来。
“老爷,老爷半夜出恭,摔了一跤,恐怕,恐怕……”花练面色惶惶。
我连忙穿了外衣,擦了把脸,就往祝府赶。秦明旭醒了,忙道:“桑榆,我跟你一起去。”
我爹花白的头发散开,衣裳皱巴巴的,躺在榻上。
人上了年纪,这一跤摔得非同小可,新伤勾着旧疾,药石无医,气息奄奄。
祝西峰伏在榻边,哭得双眼红肿。
我爹看见我,将泛黄的手伸出:“桑榆,桑榆——”
我连忙上前,将他的手握紧:“爹,我在这里。”
我爹哽咽道:“桑榆,你娘在下面向我招手了。她说她苦得很,叫我下去陪她。”
我摇头,道:“不会的,我娘最是善解人意,她会在黄泉路上,等爹大寿足了再去。”
“我这一辈子,窝囊啊……一点子祖业,败得干干净净……幸亏……幸亏你娘收养了你,让我老来有靠。如今,我福也享了,有什么舍不得去的呢?西峰,被你教得越来越懂事了,我到了下头,也算对得起林月。”他颤巍巍地说着。他的两个妻,他都不想辜负。
“岳丈的福气,没享完。岳丈爱吃暹罗茶,小婿着人去南境弄了好些,下月便能到扬州,岳丈想喝多少,便喝多少。”秦明旭道。
我爹笑了,浑浊的老泪落下,胡须抖动着:“祝家养了好女儿,得了好姑爷……”
他向我道:“桑榆,取纸笔来。”
“爹这会子要纸笔做什么?”
他挣得额上青筋凸起,坚持道:“快给我取纸笔。”
我依言,拿来纸笔。
我爹挣扎着,握起笔,写起遗言来:我死之后,祝家花酿的方子,留予养女祝桑榆,准其全权处置……
我眼眶一热:“爹,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的。”
如果说,刚到扬州时,他还对我存着几分戒备。
此刻,则是全然的真心。
这段时间,朝夕相对,我对他极尽孝养。
他真的把我当女儿了。
他将最珍贵的东西留给我。
他信我会一生善待祝西峰,不需要契诺。
他信我会经营好祝家酒坊。
写完,他舒了口气。
转而,指着祝西峰,对我和秦明旭道:“桑榆,姑爷,我死前有个心愿……”
我和秦明旭齐声道:“爹,您尽管说,我们一定照做。”
“西峰这孩子大了,该娶亲了。我前些日子,跟赵记米店的赵老爷说了亲事,他家的大小姐跟西峰年龄相配,赵老爷允了。桑榆,姑爷,你们赶紧……赶紧把西峰婚事办了……我就算立时蹬腿去了,也圆满……”
我想了想,道:“听爹的。”
祝西峰乍一听说要与赵小姐成婚,很是茫然。
他拉着花练,道:“咱们偷偷去赵记米店,瞧瞧那赵小姐是何模样。”
花练不作声,闷头跟在他身后去了。
他一路咕咕叨叨的。
花练猛地一拍他的肩膀道:“讨厌鬼,以后有那赵小姐管着你,你可再也不必烦我了!”
祝西峰道:“休想,我就算娶一百个媳妇,还是要烦你,天天烦你。”
两人打打闹闹,到了赵记米店。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丫鬟扶着一个穿着嫣红色衣裙的小姐从马车上下来。
花练拉着祝西峰,躲在一旁。
只听得那小姐说道:“爹真是不该,稀里糊涂就将我许了人。谁人不知,那祝家是祝桑榆当着家,有这么个厉害的姑姐,进了门,日子怕是难过。”
丫鬟道:“小姐,您想岔了,祝家凭甚就一外嫁的女子顶门户?说不过去的。祝西峰才是祝家正经八百的少爷,将来成了家,祝家的都是小姐的,听说那祝西峰心无二两肉,呆愣得很,想必很好拿捏。待小姐嫁过去,便赶走那祝桑榆,当祝府的家……”
那小姐点头道:“你说得很是。”
花练气得面色发白,冲上去,道:“你说谁呆愣?你说谁心无二两肉?我们少东家前阵子还谈成一桩大买卖,轮得着你们嫌弃他么?”
那丫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是哪根葱?管得着么!”
两人厮打起来。
那丫鬟不是花练的对手,喊了米店的伙计们过来帮忙。
祝西峰见花练被团团围住,急了,大吼一声:“我看谁敢欺负我家死丫头!这个亲,小爷不娶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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