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泰在网中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王八蛋!知道本爵爷是谁么?居然敢绑我!我看你们别想被招安了!等着朝廷派人将这神居山炸平吧!一个活口也别想留……”
小姑娘并不理会他的话。
她一双生猛的眼睛,好像天生就不知惧怕。
神居山上,机关重重。
她拉了大树后头的一个木闸,“嗖”的一声,装着郑泰的大网腾空而起,在一根粗粗的藤条上前行数十丈,落在一个地洞囚牢中。
郑泰的骂声远去。
可算是清净了。
陷阱里的那些随从们吓得瑟瑟发抖。唯有邹成十分冷静。他没有求饶,也没有试图逃跑,只是叫喊着,让暗处下手的人露个面,所谓不打不相识,他愿下山回府,商讨赎金一事。
有个五大三粗的土匪,名唤武通的,听了这话,欲上前,被小姑娘拉住。
小姑娘摇摇头,将武通拉到一旁,道:“你忘了阿叔说的话么?敌暗不如敌明,我明不如我暗。咱们不能露面。这些是肥鱼,待禀了阿叔,再宰。”
武通捏了捏她的鼻子:“丫头人小鬼大。”
小姑娘在山野里摘了许多小白花,一蹦三跳地往大山深处去。
一个背阴的山坡上,埋了十几座坟。
小姑娘坐在最角落的一座大坟前。这座是新土。才埋没多久的。她将手中的小白花,沿着坟地插了一圈。
“爹爹,娘亲,这些花很美,对不对?我知道你们能看到的。阿叔说,如果我很乖,你们就会常常回来。阿叔还说,你们杀掉了好多鞑子。人有志,竹有节。我失去了爹娘,旁的像我一样的孩童,就不会失去爹娘啦。”
小姑娘说了很久的话,才回山寨。
阿叔在厅堂议事。
咦?
今天山寨里好热闹,来了许多陌生人。
小姑娘偷偷溜进议事厅,钻到狼皮凳后头,双手蒙住阿叔的眼睛。
独眼龙一点儿也不惊讶,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柔和:“让我猜猜你是谁。你是武通,哦,不,你是四饼……”
他故意说错,饶有兴致地猜着。
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
坐在一旁的冯高,本是很严肃地商讨招安事宜,忽然看到这一幕,他有些意外。方才满身是刺、一脸肃然、凡说出口的话必斟字酌句的独眼龙,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紧张的气氛,被小姑娘的笑声浸得松缓。
小姑娘松开手,佯装皱眉向独眼龙道:“阿叔,你越来越笨啦。”
独眼龙道:“是,丫头最聪明。”
小姑娘注意到旁边坐着的冯高,她盯着他:“你是谁?”
冯高清了清嗓子,想了想,道:“我是……你阿叔的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直直问道。
独眼龙忙道:“丫头,你出去玩吧。过会子,阿叔同你吃烧鸡。”
冯高狭长的眼眸里,带着旧事的追念。
小姑娘的样子,让他想起从前的姊姊。他有片刻的恍神。十多年前,姊姊便是这样的。不知惧怕,有主意,一双眼带着狡黠。那时候,他觉得姊姊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拉着他的手,闯风历雪,在薄情的人世,勇敢地活着。
冯高看着小姑娘,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坦荡地拍拍胸口,道:“我叫樱桃,山寨里的人都叫我丫头。你既是阿叔的朋友,我便罩着你了。你在山上,尽管提我,寨子里的人就不会打你啦。”
多么熟悉的话啊。
我罩着你。
冯高笑了,他冰凉的唇角,有些许温柔:“哦?是吗?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小姑娘对他的怀疑有点生气:“我从来不说假话!”
“好,我相信你。”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对桑榆说的。
“姊姊,我相信你。”
小姑娘笑了,伸出手,摸了摸冯高的官服。
她居然不觉得他可怕。
这时,武通带几个人进来,跪在地上,道:“大当家,关在地窖里那鱼,口吐白沫,装死呢!咱们该怎么办?”
“什么鱼?”独眼龙问道。
“丫头今日捉的。派头不小……”
独眼龙突然意识到什么,觑了眼冯高,连忙打断武通的话:“出去!这里正在议事!晚些再说!”
“是!”
武通出去了。
冯高眯起眼,问道:“万望大当家不要瞒着冯某,做一些不利于招安的事。万岁爷天心难测,若有什么不慎,对你,对冯某,都不好。”
独眼龙飞速地在脑海中思量着。冯高是朝廷的人。不能尽信。
他让手下的人端上来一些菜,向冯高道:“冯厂公且吃菜饮酒,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抱起樱桃,向地窖走去。
麻烦了。
真的是郑泰。
那个睚眦必报的国舅爷。
上次,抢亲之事,郑泰便恨上了神居山。
仓库设局,恐怕也是想捎带脚,引朝廷发兵剿匪,除去让他不悦之人。
今日,郑泰磨磨蹭蹭,没有与冯高一起来。且举止纨绔,做富豪装扮,半点没有官家之气。
樱桃误捉了他。
现在,若是将他放出,赔礼道歉,也无法挽回。郑泰势必得理不饶人。
一直关着他,又恐事情闹大。
前是狼,后是虎,进不得,退不得。
至于冯高,独眼龙拿不准他的态度。东厂恶名遍天下。神居山本无招安之意,这个节骨眼,又出了这事,保不齐冯高会拿国舅做筏子,威胁神居山全盘接受朝廷的条件。
这一刻,独眼龙觉出前所未有的为难。
樱桃似乎看懂了独眼龙的面色,她睁大双眼,道:“阿叔,我是不是闯祸了?”
独眼龙不忍心责怪她。
稚子何辜?
何况,她的亲生父母在十几天前,与鞑子激战时,壮烈死去。她是勇士的遗孤啊。作为神居山的大当家,他有责任将她抚养成人。
一切事,他顶着便好。
他抱着樱桃,回到厅堂,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冯高已经离去了。
独眼龙心里笼罩了一层不祥的阴云。
他对樱桃道:“丫头,以后,不管谁问起你,你都不要说,地窖那个人是你抓的,明白吗?人,是阿叔抓的。”
“为什么?”樱桃问。
“你听阿叔的。”独眼龙坚定地说。
冯高从神居山上下来时,已是黄昏。
我正在祝家酒坊,与花练一起对账。
有了贡酒的名头,酒坊的生意越发好了,柜上现有的人忙不过来,花练又多雇了七八个伙计。从早到晚,账目繁多。所幸花练谨慎细心,一笔笔捋下来,未曾出错。
“这五成银两,送去城东的家安钱庄,存起来。”我向花练道。
“好。”花练答应着去了。
冯高走进来,我递了一盏热茶给他:“豆芽,事情办得如何?”
他踱步到后院。
我擦了擦手,跟在他身后。
“姊姊,我方才去了一趟郑府,可以确定,郑泰出事了。”
“他怎么了?”
“多半是被神居山上的土匪误绑了。”
既圣旨上要求郑泰协助招安,郑泰便算是钦差。绑架钦差。神居山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这个把柄若被郑贵妃捏住,便是连冯高,也有失职之罪。
“独眼龙不放人,也不肯承认郑泰此时就在神居山。”
我沉吟道:“不放是对的。不承认也是对的。”
“备车——”我吩咐马夫道。
“姊姊去哪儿?”冯高问道。
“我去神居山一趟。”
“姊姊怀着身孕,怎能往土匪窝里跑?我是不允的。”冯高拦阻。
我道:“我与那独眼龙,前番有过来往,他应是信我的。有些话,以你的身份说,不合适,只能我去说。姊姊有分寸,豆芽,你放心。”
“我与你一起。”
“不,我一个人去,独眼龙才没有戒备。”
冯高左思右想,道:“那我悄悄跟在姊姊身后。不管怎样,不能叫姊姊有半分危险。”
《可书》有言:若要富,守定行在卖酒醋。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但,独眼龙并非寻常头脑简单的匪类。
他根本无心招安。
他带着一群志同道合的兄弟们,守在神居山,与其说做土匪,不如说,是过着一种理想化的快意恩仇的生活。
神居山,是他的江湖。
那个江湖里,没有苛捐杂税,没有繁重的徭役,没有盘剥百姓的贪官,没有欺压弱小的豪绅。人人友爱,同心协力。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
这是我第一次去神居山,便觉察到的事。
我一路想着,上了山。
马蹄陡然被什么东西扎到,马吃痛,嘶鸣起来。马车颠簸。
一团红色的影子跳进马车。
我定眼一看,竟是一个小女孩。
她有一张十分明丽的面孔,表情镇定得不似孩童。
她递给我一根绳子。
我茫然不解。
她道:“你将我绑起来吧。”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来赎人的,想来,是那男子的家人。我告诉你,人,是我抓的,与我阿叔无关,更与神居山上的其他人无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将我绑起来见官吧。我不怕!”
她竭力忍着不哭,一双眼坚强又不服输。
多么可爱的孩子。
我伸手,想要抱她。
她避开。
“我不绑你,我来同你阿叔一起想办法,救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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