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早晨,初阳轻射。
从东关街一路走来,卖阳春面、水煎包的小摊子上,升腾着热气。
各家铺子都开了门,栉比鳞次,像两相对峙的棋盘,厮杀到最激烈处。
屋檐瓦砾上未化的残雪,凛冬的花,映着浅浅疏离的霞光,半梦,半醒。
秦明旭在郑府门前下了马,贴身夹衣里冯高给他的信笺沉得像铅。他敲了门,向门房说了求见国丈、国舅之意。门房打量着他,问了名号,懒洋洋地进去禀报。须臾,门房小跑着出来,匆匆道:“秦老板,老爷、少爷请您进去。”
绕过长廊、花园,门房一路领着他往里走。
初阳镀着他风尘仆仆的身影。对妻子的担忧与惦念,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随时准备着进入角斗的勇士。
走到花园小径的一隅,他忽然闻到一股纸钱焚烧的味道。
他循着这股气味望过去,一株梅花树下,一个女子一边烧纸,一边喃喃念着什么。那女子的侧脸,让他大吃一惊。
桑榆,桑榆怎么会在这儿?她在给谁烧纸钱?
秦明旭正待向梅花树下走去,那女子凄凉的声音入了耳。
“厂公大人,你我梅花岭一度缠绵,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一个五体不全的人。如今你死了,我什么都做不得,只能多为你烧些纸钱,愿你黄泉路上平平安安……”
秦明旭的脑子像是要炸开一般。
他往里走,草木有响动。
那烧纸的女子听见动静,知道有人来,连忙闪到花园水池后头,眨眼的工夫,就没了踪影。
她的衣衫、发饰、神情,那样熟悉。
秦明旭情不自禁唤了声:“桑榆——”
遥遥走在前面的门房回头,见秦明旭迟迟没有跟上去,忙走到秦明旭身边,道:“秦老板,快请吧。”
“我去找我的妻子。”
秦明旭像是没听见一般,只管往里走。
门房拉住他,道:“秦老板,郑府哪有您的妻子?您一定是看花眼了。我们老爷、少爷等着您呢。快请吧。”
一句话说得秦明旭清醒过来。
是啊,贡酒出事,路过东关街的时候,祝家酒坊明明白白地贴着封条。路人皆知,桑榆被羁押入狱,谈论纷纷。此时,桑榆又怎么会出现在郑府呢?何况桑榆现时怀胎七月有余,腹部高高隆起,而那女子,身量纤纤。
这个郑府中的女子为甚与桑榆如此相似呢?
她在烧纸钱的时候,念着厂公大人。分明是为冯高烧的纸钱。冯高的死讯竟让她如此伤心。
“你我梅花岭一度缠绵。”
这几个字像隔夜的馊饭,让秦明旭一阵膈应。
冯高与她,有私情。
呵。冯高居然还有脸口口声声说把桑榆当姊姊。那为何找这样一个替代品。司马昭之心。
五体不全。
五体不全的人,心一样肮脏。
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被旁人肖想,并用替代品的方式来亵渎。
秦明旭竭力按捺住本能地作呕,随着门房,迈入正厅。
郑家父子在等他。
见他来了,郑泰笑道:“秦老板,请坐下喝杯茶,搪搪寒气,一路从浮梁赶回来,辛苦辛苦。”
秦明旭依礼告了座。
客座的小桌上,摆着一盏茶,秦明旭喝了一口,不烫不凉,刚刚好。似乎算准了,他会来,何时来。
秦明旭心里先戒备了几分。
他慢悠悠地喝完了茶,试探道:“秦某今日来郑府,算是自投罗网吧?祝府、秦府的人全都被抓,一会子等着秦某的,该是枷锁和府衙的官兵了。”
郑父不作声,吹着茶盏中的茶沫子。
郑泰笑起来,道:“秦老板是聪明人,前方是沟,是河,还是官道,都由秦老板自己选。”
“家人身陷囹圄,秦某还有选择的余地么?”秦明旭不咸不淡道。
郑父放下茶盏,低声道:“自然……是有的。”
“请国丈、国舅赐教。”
郑泰仔仔细细地瞧着秦明旭的神色,道:“秦祝两家的人,便是都遇了难,于宫中娘娘,于我郑府,又有何益处?娘娘要的是什么,郑府要的是什么,秦老板不会不知吧?”
秦明旭思忖一番,道:“凡秦某之所有,尽可取之。只要家人无虞。”
郑家父子对视一眼。
“昨夜,栖霞驿站……”郑父欲言又止。
秦明旭的心,倏地跳了一下。
郑泰捕捉到了他的神色,道:“秦公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纵是你不说,我们也早已知道。不如摆到明面来,咱们有商有量。”
其实,他们只是诈他。
冯高做事是很小心的。昨夜,在栖霞驿站,并未露出痕迹。郑府派过去的人,被冯高设的圈套缠住,半个时辰才脱身,什么也没有跟踪到。
但因为有张鲸的揣度在前,郑家父子疑心已起,今见秦明旭敢主动来,便拿话套他。
果然,秦明旭亮出了底牌:“腊月初一,东宫太子案……证据现在秦某手中。秦某绝没有威胁国丈、国舅的意思。只是想救出家人。国丈、国舅若能高抬贵手,咱们两两相安。秦某一家俱感激不尽。”
秦明旭去了浮梁将近半月,证据怎么会忽然到他的手上?
种种迹象,让郑家父子确定,张鲸的猜测是对的:冯高没死。
“哦?秦老板的话,我倒是听不懂了。什么劳什子证据,与郑府又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国舅您心中最清楚。”
“秦老板是从何处得来?”
秦明旭想了想,道:“冯厂公生前所留。”
郑泰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秦明旭不解。
“国舅爷笑什么?”
“冯高的话,你便是这般听信么?怪不得人家都说,在秦府,你是表面的男主人,冯高才是实质上的男主人。你的妻子,你的家业,你的一切,都受冯高摆布。”郑泰直视着秦明旭。
这句话让秦明旭升起无名火。
他肃然道:“国舅休得胡言。”
郑泰步步紧逼,道:“冯高让你来跟我们谈条件,你便来。你就不怕今日,你出不了这个门么?”
秦明旭镇定道:“如若这般,不出三日,证据便会呈现在陛下的龙书案上。不仅如此,朝中每位要员,府里都会收到。不过鱼死网破罢了。”
“鱼死网破?谁是鱼,谁是网?死的是谁,破的又是谁?横竖,跟冯高没有关系。他跟祝桑榆从此可以逍遥自在了。阉人么,生不出孩子。你的孩子,正好儿可以做他的孩子。十全十美。祝桑榆跟你夫妻一场,不过是借个种……”郑泰道。
“住口!住口!”秦明旭起身,低吼道。
天知道,冯高每次伸出手抚摸桑榆的肚子,他看着有多扎眼。
姊姊的孩儿,便是我的孩儿。呵,冯高觊觎的不仅是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孩儿!
鱼死网破。死的不是冯高,破的不是冯高。冯高名义上“死”了,正好儿脱身,可以永永远远隐匿在民间。
冯高打的不正是这个主意么?一辈子吃姊姊做的饼,喝姊姊酿的酒。这句话,冯高早就说过了。
郑泰的笑,像是罂粟的蛊惑。
“你杀了冯高。我放了祝桑榆,我放你一家子。你们之间,从此再也没有这个阉人了……你再也不必忍受他的指指点点,你再也不必被他掣肘……你的家,你的妻子,你的孩儿,完完整整属于你自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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