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长安君走近同姜禾说话,跟随姜禾的女官宫婢缓缓退后,让出丈远的距离。
“无功不受禄。”姜禾又把葫芦递出去,赵蛟却没有接。
“王嫂,”他收敛起昨日撒泼打滚的性子,颇有些郑重道,“这是活血化瘀的药粉,只用跟王嫂的手霜混合涂抹,便能除掉伤痕。”
姜禾神情微怔,懂了。
昨日赵蛟看到了她的手腕,并且留意到那是瘀滞的伤痕。
“无妨,”姜禾勉强笑了笑,“宫里有御医,可以为本宫配药。”
“还是别了,”赵蛟摇头退后,“他们喜欢问东问西刨根究底,会惹王兄不高兴的。”
他没有说会惹姜禾不高兴,反而说赵政会不高兴,意思是猜出姜禾的伤是谁造成的。
赵蛟说完这一句,有些欢脱地大笑着,让退后的宫婢能听清他的话,扬声道:“这葫芦虽不值几个钱,却是去年我府里自己种的。‘葫芦’有‘福禄’的意思,祝王嫂和王兄多子多福。”
赵蛟狡黠地对着姜禾一笑,神情明亮顽皮,握住拴着鎏金银香囊的红绸甩动,香风弥漫间,笑呵呵去了。
姜禾看着他的背影,也笑了。
今日心情不错。
早饭好吃,下棋赢了,太后赏赐了礼物,就连长安君都送来治伤的药。
“王后殿下,奴婢们把太后的赏赐送去库房吧。”
走到甬道转角时,怀抱着三宝玉如意和金丝银碗的女婢恭谨道。
“好。”
姜禾含笑跟着转身,却没有走向止阳宫,而是脚步轻快地向库房走去。
相比那个黑漆漆的宫殿,她更喜欢待在金银珠宝堆砌的私库。
走入库房所在的院落,一个男人便慌忙小跑过来请安。
这便是一早见过的宗郡。
宗郡负责所有库房的管理。器物入库出库,日常除尘保养,都少不了他。
宗郡垂头请安,神情却有些古怪。像是被人逼迫办错了事,又不知该如何交代。
姜禾的私库上挂着一个铜牌,上面阴刻两个大字“后藏”。
“开门,”女官上前一步道,“王后新得了赏赐,要放入库房。”
宗郡打开门让到一边,率先走进去的女官不由得“咦”了一声。
姜禾向内看去,双瞳剪水般的眼眸不由得睁大。
库房内干干净净,连一只老鼠都没有。
“齐国的陪嫁呢?”她疑声问道,心中已有推断。
宗郡这才挪步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今日王后走后,奴婢还是去宣德殿禀报了一下。起初总管大人并未说什么,后来又出来了一趟,就……”
就把我的私库搬空了?
岂有此理!
我只不过搬了他一二三四……大概十几二十样东西,他就狠心搬空了我一屋子的宝贝!
姜禾还未再问什么,宗郡就吓得跪在地上,连声道:“奴婢说过陛下从不舍得动用那座库房,如今被王后拿走去用,这才动了怒。王后殿下您莫要心急,去跟陛下说几句好话,陛下必然会还回来的。奴婢办事出了差错,求王后殿下责罚。”
宗郡战战兢兢,说话里带着哭声,拿钥匙的手抖出了虚影。
女子出嫁从夫,可娘家的嫁妆却是私产。
在宫中用钱的地方有很多,每月的例银虽也不少,可架不住开销巨大。
姜禾如今贵为一国之后,没了嫁妆便捉襟见肘寸步难行了。
但这件事跟宗郡无关。
事情是她挑起来的,看来跟赵政这样刻薄寡恩的人在一起,不光要狠心,还要有耐心。
“宗管事,你起来,”惊讶的神色褪去,姜禾含笑道,“既然本宫的私库没了,就把这次太后赏的东西,放进陛下私库里吧。”
宗郡惊愕地张着嘴,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可是……”
他犹豫着,一脸为姜禾难过的样子。
“因为是太后的恩赏,宝物贵重,便放进陛下最好的那个私库里,你看行吗?”姜禾循循善诱道。
宗郡虽然为姜禾担忧,但想到或许送给陛下两样东西,能让陛下消了气,便依言带姜禾走到看起来略小,防护却最为严密的私库前,打开门。
姜禾的女婢把器物放进去,姜禾走到门边,打量了一眼门上挂着的铜牌。
铜牌上端端正正两个字:“君藏。”
她抬手取下那个铜牌,又挂了新的上去。
那是姜禾刚刚在自己私库门上取下的牌额,非常顺眼的两个字:“后藏。”
宗郡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姜禾轻轻抚掌道:“不错,应该能抵本宫一屋子嫁妆了。”
“赢了?”
不用等内侍总管李温舟走进来禀告,赵政已经听到了他在外面惊讶的声音。
传来消息的内侍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李温舟苦笑一下走进来,对赵政施礼。
赵政眉头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来齐国公主果然擅弈。”李温舟撤下变冷的茶水,声音里带着些快意。
不管赵政之前怎么说,如今王后和国君已经休戚相关。
王后赢了,一能杀相府威风,二能证明选择和齐国联姻是正确的。
“赢了吗?”韦南絮棋艺精湛,能赢了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赢了,”李温舟再次道,“足足两颗子,听闻相府嫡小姐出宫时气得摔下两阶台阶,磕破了膝盖。”
对弈乃风雅之事,输了却狼狈至此,恐怕以后韦小姐的风评会跟着改变了。
不过……
赵政手中握着毛笔,打开的竹简上已经写了一半的批文,却迟迟写不下去了。
为什么……
姜禾只是齐国送嫁使团里的女官而已。
在名册上是女官,其实洒扫洗衣做饭什么事都做。
当初选她,一是因为她齐国话说得好,可以糊弄近臣。二是看她应变机灵又能杀人保命,或可一用。
除了这个,她还擅长烹饪,做的鸭肉粥堪称一绝。
对弈可不是宫婢或女官有机会学到的。首先开蒙要早,其次要有严师。韦相为了培养韦南絮,请遍了七国的对弈名家,怎么都赢不了齐国使团里的一个做饭婢女呢?
或许是他想当然了。姜禾的真实身份,有必要查一查。
殿内静了静,李温舟见赵政心事重重,便如同打趣般又道:“王后去了一趟私库。”
赵政难得地露出了笑。
今日听闻姜禾搬走了他的私藏随便赏赐出去,赵政便决定以牙还牙,让人把姜禾的嫁妆全部搬走藏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近日有些奇怪,竟然会跟一个小女子置气。
这种感觉很特别,像是有一坛未开封的新酒,虽然知道辛辣,也忍不住想要尝一尝。
或者像是在山林中遭遇猛兽,明知有性命之危,却迟迟不想射出弓箭,抱了想要驯服的念头。
“气坏了吧?”赵政道。
李温舟摇头,苦笑着把手中拂尘搭在臂弯处,躬身道:“王后改换了铜牌,如今陛下最好的那座私库外,挂着‘后藏’两个字。”
竟然……
赵政哑然而笑:“还可以这样吗?”
是啊,改换回来不就行了,竟然以为这样便能霸占主君的东西了吗?
李温舟也跟着笑了。
他随口又道:“还有一件事,王后回宫时遇到了长安君,长安君以葫芦相赠。”
赵政的神情变了。
他看向李温舟,虽然没有开口询问,一双眼睛却突然寒凉似水透着警惕。
李温舟蓦地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道:“离得远没有听清楚,奴婢[1]这便去问。”
他抬脚便走,身影消失在宫殿门口,过不多久气喘吁吁回来,已经有些失态了。
“陛下,”李温舟的声音里透着急切,“王后回去后把那葫芦打开,屏退了侍女。奴婢该死,竟未……”
李温舟的话还未说完,忽然听到“啪”的一声竹简掉落,墨水洒了一地。雍国国君赵政的玄色衣角在他眼前闪过,人已经走到殿门外。
赵政没有传轿辇,他孤高的身影跃下台阶快速向寝殿的方向走去,像一只擦着地面迅捷而过的鹰隼。
李温舟迟疑一瞬追出去,却追赶不及。
“师父,怎么了?”
值守的小内侍胆怯地问。
“不得了了!”李温舟的脸惨白一片,却不能再吐露一个字。
是药粉吗?
姜禾屏退左右侍女,坐在妆奁前。
她把葫芦拿在手里细细观察。
果然,外表看起来光洁圆润的葫芦,最上面有一圈细小的缝隙,沿着缝隙分开,便看到被掏空的葫芦里装着什么东西。
轻轻倒出来一些,是黑色的粉末。姜禾小心嗅着那里面的气息,分辨出松香、冰片、猪油和银翘以及车前草。
这些的确是止血化瘀的药材。
不过药粉经过加工且混合在一起,掩饰了一些别的气味,若想全部分辨是不可能的。
姜禾不再细闻,她又倒了一点豆蔻珍珠霜,和那些药粉混合搅拌。
白色的珍珠霜很快变成灰色。
管用吗?
姜禾把衣袖翻折,露出手腕上的伤痕。
因为昨夜惊坐而起,她的勒痕更加明显,且有些肿痛。
姜禾在心里骂了一遍赵政,用发钗挑起灰色的药膏。
……
注释
[1]古代男性宦官,除清朝外,都是自称奴婢的。为奴为婢的意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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