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的一声如同冬雷突然在耳边炸响,大殿的门被人从外踢开,炙热的风涌入殿内,一个人扑了进来。
“住手!”
赵政声音急切动作迅疾向姜禾冲来,猛然转过身的姜禾只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和心急如焚的表情,以及迎风翻动的墨色衣袍。
“你作甚……”姜禾的声音堵在喉咙里,赵政已经到了她面前。
如同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力量,要阻止和碾碎什么东西。
姜禾的身体下意识向后躲去,而赵政已经伸出手,要拿走桌上打开的葫芦。
那葫芦就在姜禾手边,她下意识先抢了过来。
下一刻,赵政跑来的身影并未停顿,伸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姜禾躲避的力和赵政抢夺的力撞在一起,她惊叫一声便从妆凳上跌落,而手里握着的葫芦也在争抢中抛向高处。
赵政握着姜禾的手腕没有松开,就这么被带倒在地。
“咚咚”两声,葫芦掉在地上,可白色的药粉已经像春日慢悠悠的细雨,在空中停留一瞬,接着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而姜禾已经摔倒在地,她的身上,还压着赵政。
羞愤和气恼之下,姜禾低喊出声:“让开!”便要挣扎着起身。
而赵政却向下压来,声音比她还要愤怒。
“别动!”
他一只胳膊支着地面,另一只胳膊把宽阔的衣袖扬起,反手罩在头顶遮蔽天光。
狭小的空间里,那条黑色的衣袖把赵政和姜禾兜头罩住,只余下些许细微的光线。
她能感觉到他紧张中短浅的呼吸,他起伏的胸口在每一次呼吸中碰触她的衣襟,他的膝盖磕在地上,把她的双腿牢牢锁住。
这动作让人联想到行宫中教引嬷嬷教的事。
姜禾脸红心跳羞愤难当,可衣袖外白色的药粉,似乎永远也散不干净。
只不过是弟弟送了一瓶药而已,就这么如临大敌跑来阻止。他们兄弟之间,原来比想象中更加势同水火。
良久,赵政小心把衣袖掀开,起身脱衣。
衣服上沾了药粉,为了防止药粉顺着皮肤渗入肌理,谨慎如赵政,是绝不会再要这身衣服了。
他脱掉外袍看向姜禾,神情间仍有几分怒意,开口道:“你去脱衣沐浴。”
姜禾背过身去,她明显气愤的脸颊涨得通红,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赵政见她没有听从,反而蹲下身子去捡掉落在葫芦旁的一枚发钗,不由得走近一步。
“孤让你去脱衣沐浴,你听到了吗?”声音低沉,已经是极不耐烦。
姜禾没有理他。
她捏起发簪,用衣袖擦掉那上面挑起的药膏。
赵政已经到了姜禾身后,说话间便拉住姜禾的衣领,把她往上一提。
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她甩出去。
可姜禾猛然站起身,用力挥开了赵政的手。
“要你好心?”她气道,“不过是药粉罢了,你看看这个!”
姜禾手里拿着的那个发钗,是不久前挑起药粉和珍珠霜混合物的发钗。钗柄是纯银的,可以用来测试药膏的毒性。
如今已过了很久,钗柄完好无损,没有被毒物腐蚀浸染的痕迹。
赵政的视线从钗柄上掠过,明白了推开门时她只是在研究是否有毒,这才放心了些。
到底没有蠢到去送死。
“不能用,”他的声音褪去些愤怒,神情却仍然警惕,“这个没有毒,不见得跟你用的其他东西掺在一起没有毒。”
这也不让用,那也不让用,她就只能忍着每夜被捆绑的疼痛,肿着两只胳膊吗?
“真是多谢国君陛下提醒,”姜禾冷笑着翻折起衣袖,清声道,“若不是陛下你突然冲进来,也不至于满屋子药粉!”
赵政神情凝滞没有说话。
“若不是陛下你谨小慎微,臣妾也不至于被人瞧见手腕红痕。”
姜禾的衣袖已经翻起,虽然只有两日,那一道瘀滞的伤痕已经分外明显。难以想象若以后宿在他身边的日日夜夜都要被捆绑,会是什么日子。
这个垃圾死变态!
赵政闪动寒光的眼眸垂下,问道:“他瞧见了?”
她让他看她的伤,他却只关心赵蛟看到了什么。
“瞧见又如何?”
姜禾把仅存的那一点药膏抹到手腕上,赵政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兄弟俩的事,与我无关。”
姜禾走到妆奁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袱。
包袱里放着魏忌写给她的信,那是她从行宫里带来的,唯一属于她的东西。
“唤侍女来收拾吧。”
姜禾抬脚向外走去,小小的身子挺拔得如同一根难以折断的骨头。
涂抹在勒痕处的药膏凉凉的,过一会儿再看,瘀滞处已经不太红了。
果然没有毒。
赵蛟是当着宫婢女官的面赠送葫芦的,若她因此死去,稍微查证一下便可以查到赵蛟头上。
而赵政若存心想治赵蛟的罪,就算姜禾无事,这一只葫芦也能搬弄出许多是非。
姜禾相信,外表乖张纨绔又古灵精怪的赵蛟没有那么傻。
赵政提防着他,他又何尝没有提防这个兄长呢?
毕竟眼下手握大权的人是赵政,长安君赵蛟若想搅弄大雍风云,还差些火候。
姜禾坐在微风拂动的宫殿台阶上,斜斜倚靠着一棵高大的桂树。
内侍宫婢远远地跟着却不敢靠近。
这是国君和王后的宫殿,姜禾可以自由些,不必受宫廷礼仪束缚。
她把那个包袱放在膝盖上打开,拿起第一封信。
信写在丝帛上,装进小羊皮缝制的信封里。
在行宫和赵政达成协议后,姜禾只来得及按信件的时间排列好次序,还没有读过。
映入眼帘的是魏忌灵动俊美的篆书,有些字虽然和齐国的写法不同,却大致能看明白。
“自别后已有月余,吾已安归洛阳。诸事稳妥,禾妹勿念。吾命人寻姜正使遗骸,寻未果,愧,念念。”
这是魏忌送自己回到齐国都城临淄,他又返回魏国都城洛阳后,写下的第一封信。
姜正使,便是姜禾的父亲,齐国出使魏国的使团正使。
魏忌知道她的惦念,帮她寻找父亲的遗骸。
只是,哪会有那么容易?
距离事发已有数月,那些刺客又有可能受魏国国君命令行事。
姜禾忽然不敢看接下来的信。
后来,找到了吗?埋葬在哪里?
这么些年没有人去他坟头看过一次,他,寂寞吗?
姜禾把信叠好塞进信封,看着东边的方向,怔怔出神。
要走下去啊,去找到父亲的遗骸,把他和母亲合葬在一处。
去洛阳看一看,问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句话。
“当年那些刺客要的东西,我知道在哪里了。你,要吗?”
太阳从头顶缓缓移过,半晌的光阴稍纵即逝。黄昏像美人渐渐散掉的红妆,从华彩到落寞,凉风起,夜晚来了。
姜禾觉得有些饿了。
若要活得好,先要吃得饱。吃饭去。
从正午时分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时辰了。
内侍总管李温舟除了给赵政送去清茶,没有别的事可做。
所谓清茶,其实是烧开的白水放到适合饮用的温度而已。
自从那一年有人在茶碗里下毒,赵政便只饮白水。
白水清澈且没有味道,不会掩盖毒药的气味。
送清茶时李温舟偷眼看了看,赵政的脸色糟透了。和那一年在洛阳,贴身侍卫被尽数诛杀时一模一样。
“这些侍卫图谋不轨,不可留。”
魏国都城洛阳的那些官员,这么说。
九岁的赵政一声不吭走进质子府,坐在殿内整整一天没有出声,就是这个样子。
可今日,他已经是大雍的国君。莫说魏国都城洛阳,就是整个魏国,都可以随时被大雍的铁骑踏过。
但赵政还是有这么气恼羞怒的时刻。
“陛下,”李温舟看一眼龙口漏壶[1]里浮箭的位置,确认现在的时刻,上前道,“该用晚膳了。”
正低头翻动竹简的赵政抬起头,想了想还是问:“王后没事吧。”
“没事,”李温舟露出笑脸,恭谨道,“王后在殿前台阶读完信,默默坐了一会儿,便回去用膳了。按例,会等着陛下。”
读信,那个包袱里,放着使馆地上她那些信吗?
她不会等他一起用膳的。
赵政向外看了看。
她那种吃起东西不要命的性子,怎么会等着别人呢?
“孤在这里用吧。”
赵政起身向后殿走去,灯火通明的大殿宛若白日,只是烛光刺目,让人有些不适。
用完膳,负责查验那些药粉的御医也到了,禀告说药粉并无不妥,且他们也是那么配置的。
这么说,是错怪长安君了。
风声鹤唳,却正应该如此。
那个女人太愚蠢,不知道这宫禁的凶险。
待夜色浓浓,赵政才回到止阳宫。
姜禾果然没有等他。
她不光已经用完膳,还睡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气他,那只葫芦被她洗干净挂在床头,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赵政低下头看着姜禾。
她侧身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肌肤上投下层层暗影,鼻息平稳悠长,胸口微微起伏着,细嫩的手腕上,红痕已经消退了些。
赵政打开暗格拿出细绳,坐在姜禾身边。
“死变态。”
冷不丁地,他听到她的梦呓。
骂谁呢?这么难听。
赵政牵起姜禾的胳膊,放在细绳上。
……
注释
[1]古代测量时间的工具有圭表、日晷和漏刻。漏是指计时用的漏壶,刻是指划分一天的时间单位,通过漏壶的浮箭来计量一昼夜的时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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