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做的吗?
众目睽睽之下,雍国帝后相视而立,掩面的东珠藏起了姜禾的表情,然而赵政却能看到她眼中分外锐利的神色。
她第一次这么看着他,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赵政知道姜禾怎么想。
当初的约定是她嫁入雍国,助他找到奸细,而赵政一不动她,二不杀魏忌,三放质子归齐。
但眼下赵政视魏忌为眼中钉,且为了留住姜禾,把她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又送上晋封齐国公主的大礼。
从此后姜禾便是他赵政名正言顺的妻。只能被困在雍国王宫,做他的妻子,为他所用。
言而无信反复无常,那不仅仅是赵政痛恨的做派,也是姜禾最为痛恨的事。
各国使团齐聚的九嵕山祭典里,有使臣在窃窃私语,说齐国怎么可能放过同雍国联姻这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嫡公主遭厄,自然要另择他人。也有使臣在大声称赞,说齐国国君倒是大方得很,肯封公主,自然是有封地的。更多的人在乱糟糟地恭贺,不管是否真心,面上总是要保持一国礼节的。
齐国这边的使臣,除了几位老实持重的笑而不语,姜贲已经喜不自胜地把装着晋封文书和玺印的木匣又往姜禾怀里送了送。
而姜禾却仍旧看着赵政。
在众人眼中,她像一个乍逢喜事有些受惊的小姑娘,正诧异地看向夫君。
可只有赵政知道,她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匕首,迎面刺来。
“陛下,”姜禾的声音响起,郑重其事又恭敬疏离道,“臣妾该接下晋封文书和印玺吗?”
这是你做的吧?
你承认这是你做的吗?
那一日你让姜贲在止阳宫外等了一夜,就是为了这个吧。
你解开了夜晚捆绑我的绳索,却把我关进另一个囚笼。
姜禾的手碰触到窄长的木匣,耐心等赵政的答案。
赵政看着她,声音和暖又决断,回答道:“王后又何必问孤,你需要这些文书。”
一如她昨日的回答——陛下又何必问我,关中百姓需要这条渠。
听到赵政这么说,姜贲喜滋滋地松了手。那木匣落在姜禾怀中,被她木然接住。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该是祭典顺利宾主尽欢的美事。
各国使节在雍国礼官的拜谢下接受礼物,再陆续下山。这之后快马加鞭回故土去,顺便带回得到的情报、交换的密函以及一路所见所闻。
只是就在人群将要散开的瞬间,有一个清冷的声音越众而出,大声道:“且慢,我魏国,也有礼物进献。”
一时间,原本要离开的使团纷纷回过头,看向缓缓走向赵政的魏忌。
年轻公子玉冠束发白衣胜雪,每走一步都像是踢开坚冰碎石。使臣让开一条路,郎中令军退后,像是乘龙驾凤般,魏忌走到赵政和姜禾面前。
“是魏公子。”
“不知魏国要献上什么厚礼。”
使臣们忍不住凑趣聊天,站得远的更不由得踮起脚。
献上什么厚礼?
魏忌站在姜禾面前,看她额前晃动的东珠,看她身披雍国祭服,看她被迫抱着齐国晋封公主的文书。
他说过的,若赵政背信弃约,他会把姜禾救出来。
哪怕惹怒了雍国,哪怕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本公子带来的,是一件信物和一封信。”魏忌正色道。
信物,是一根数尺上的竹竿,上面系着白色的牛尾。
《周礼》有载:“门关用符节,货贿用玺节,道路用旌节。”
这是齐国使团正使所持旌节。
人群中齐国使团率先议论开来。
“魏公子怎么会有我齐国的旌节?”
“这是怎么回事?”
魏忌没有回答,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笺,举在手中给众人远远看过。
待四周安静下来,魏忌朗声道,“如诸位所见,此旌节便是齐国前正使姜安卿所持旌节,这封信便是他写给面前这位安国公主的信。姜大人没有死,他给女儿写信,想要见女儿一面,且姜大人不同意安国公主下嫁雍国。”
像一瓢水泼入滚烫的油锅。
众议汹汹,人群哗然。
“姜安卿还活着?”
“姜安卿在哪里?我齐国主君找了他三年!”
“姜安卿不同意安国公主下嫁?”
“他敢违抗王意?”
原本以为是投桃报李水到渠成的好事,却没想到被魏国搅了一局,齐国使团顿时阵脚大乱。特别是姜贲,他目瞪口呆站在吵闹的人群中,张大嘴巴按住了胸口。
完蛋,回不去了!
只有赵政神情阴冷地看着魏忌,没有说一句话。
原来她的父亲还活着。
姜安卿,传言手持孙武毕生心血兵法密卷,在魏国失去踪迹的姜禾父亲,没有死。
原来这便是魏忌的筹码。
而看眼前姜禾的模样,她似乎也知道这件事。
原来她不光要跟魏忌走,还要去看望她的父亲。
那到底是因为少年相逢千里同行的魏忌,还是因为数年不见失去音信的父亲呢?
还是说他们两个,都是你无法割舍的人。
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雍国官员跑过来。
大婚已有两个多月,如今却先是说换了一个人,再说这人的父亲不同意。
没想到为了阻止齐雍联姻,魏国的手段竟如此下作。
比之刺杀前往雍国的送嫁使团,这是放在台面上的阳谋,这是在羞辱雍国。
不仅仅是雍国大臣,其余几国使团也人人变色看向他们。
而众人的目光焦点处,姜禾只是有些紧张地站着。
若细微观察,会发现她的身体稍稍倾向魏忌,似乎是怕一不留神,赵政就会把魏忌五马分尸。
人人都以为雍国国君会怒火中烧当场对魏国发难,却没想到赵政一向冰冷的唇角竟然露出细微的笑。
他宽宏大量道:“竟不知姜大人还活着,可喜可贺。”
“是,”魏忌正色道,“姜大人身体不适无法远行,想见女儿最后一面,不知道陛下你,能否放行。”
孝悌之义,怎么能阻止呢?
但是却必须阻止。
若姜禾今日偷摸离开也便罢了。
可如今六国劲敌都知道他娶的是谁,姜禾前往魏国,便是他雍国的王后前往魏国。
姜禾的一举一动会被窥探监视,她也会被六国当作自己的软肋,阻挡大雍的铁蹄。
魏王贪婪愚蠢,会用姜禾要挟雍国,以谋求好处。
作为国君,赵政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但是,他却无法阻止。
她的心在别处,她的梦在别处,她的父亲也在别处。
她有鲜活生动的灵魂,是透进雍国死气沉沉宫殿的一抹亮光。
把她捉进笼中,囚禁一个失去生机的魂魄,并不是他想要的。
那么,怎么办?
怎么才能解决她的困境,让她自由,让她去做想做的事。
只能让别人以为他对她弃如敝屣,以为他是无情好色之徒,以为他无所谓她的死活。
想到此处,赵政眯眼看向不远处的姜贲,开口道:“姜公子,你还有别的姐姐吗?”
姜禾抬头看向赵政,一双清澈的眼眸中愤怒褪去,却浮现一丝怅惘。
而姜贲顿时大喜。
赵政对姜贲正色道:“孤只是要同你齐国联姻,并不关心你们送来的是哪个女人。如今这个不行,再换就是。左右我雍国并未吃亏。”
并未吃亏……
那倒也是。
听懂话中含义的众人哈哈大笑,而赵政已经抬手把姜禾向前一推。
他的动作粗暴又冷漠,姜禾踉跄着向前跌去,被魏忌扶住。
她怀中抱着的木匣跌落在地,文书和玺印摔出来。
赵政寒声道:“安国公主今日便可离去。”
“你——”魏忌怒目圆睁拔出宝剑,而姜禾却按住了他的手。
“走吧。”她说。
走吧,事已至此,就离开这里,去做她该做的事。
“魏忌,”赵政的声音却又响起,“承你献计,我大雍要修渠了。此渠起名韩渠,韩渠修好之时,便是我大雍屠入洛阳城之日!”
众人顿觉一片森冷。
这才是赵政。
睚眦必报杀伐决断,即便是我不要的,你拿走了,也是抢,也要受死。
其余各国使团神情肃然站在一边,而魏忌就扶着姜禾,向魏国使团的马车走去。
“姐姐!”刚走出人群,忽然有个声音在身后喊,接着胖嘟嘟的姜贲挤出来,把那个窄长的木匣重新递给姜禾。
他声音很低,小声道:“因为我想回齐国去,就想了个晋封你为公主的法子取悦赵政。但看来姐姐另有打算,但我国君既已晋封,怎可食言而肥。姐姐你仍是公主,这些东西收着,到了魏国,他们也得看咱齐国几分薄面。”
姜禾有些惊讶地默然一刻。
原来晋封公主的事,不是赵政做的吗?
而魏忌已经接过匣子,对姜贲道:“多谢。”
姜贲对他拱了拱手,摇头笑着道:“这便别过。”
魏国使团的马车率先离开九嵕山,一路向东行驶了半个时辰后,忽然见宽阔的官道上挡着一辆马车。
青顶乌漆,那是雍国的马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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