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来吧。”
魏国洛阳小小的宅院里,姜禾一面给父亲洗脚,一面温声道。
费力地蹲在旁边的姜贲假装迷糊,递过去一块擦脚手巾。
姜禾把父亲干瘦的脚从水中托起,接过毛巾擦净,放在膝盖上。
她坐着小杌子,膝盖的高度恰好可以让父亲很舒适地搭着腿。
“我让你把婚书拿过来。”姜禾按摩着父亲的脚底,对姜贲正色道。
姜安卿把脚向后抽离,似乎有些不自在。姜禾又把他的脚拉回来,抬头对父亲微笑,露出浅浅的梨涡。
她的声音带着孩子亲近长辈的撒娇:“父亲,女儿要出门一趟,走之前给您洗个脚,剪好指甲。等父亲的指甲再长长,女儿就该回来了。”
是撒娇,又是安抚。
不知道姜安卿有没有听懂,他空盲的眼睛木然呆滞,只有一条瘦到鼓起的鬓角血管,似乎跳了跳。
小丫头立刻给姜禾递上一把剪刀。
剪刀又大又锋利,姜禾低下头,认真给父亲剪指甲。
姜贲就蹲在她身边唠叨:“姐姐,你果真要嫁给魏公子?我那个婚书,它丢了呀。”
“丢了也得给我找回来。”姜禾瞥了他一眼道,“你当魏国王室是好糊弄的吗?没有那个,他们会让我随军抗楚吗?”
“成吧,”姜贲闻言站起身,沮丧又充满好奇地挠了挠头,“既然这样,我也要去。姐姐记得把魏国的兵马给我,好让我练练手。”
他歪头看着姜禾,姜禾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她正凝神给姜安卿往年冻烂的疮印上涂药膏,再把他的指甲剪短,又用锉刀磨圆边角,细心的模样,好似在烛前绣花。
傍晚的日光斜斜地透进屋子,把她姣好的面容照得柔和又动人。
出征前,这个已经名满天下的女子没有去挑选甲衣,没有去准备行李,她给姜安卿剪甲梳头,叮嘱伺候他的小丫头好好听话。
事无巨细一一交代。
好像姜安卿这个天命之年的男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个需要她百般呵护的孩子。
姜安卿坐在床榻上,手指轻轻攥住衣襟,似乎听进了姜禾的话,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懂。
“父亲大人,”临行前,姜禾抱了抱他,柔和道,“您教我那么多,也说‘纸上得来易,躬行不殆难’。如今女儿就去试试,看看您磨的这一把刀,快不快。若女儿输了,宗郡会把您带到最容易统一华夏的地方去。您会看到那一天的,女儿相信。”
看到这破碎的山河终于迎来明主,那人以病弱之躯振九州龙脉。
婚书送进王宫,魏忌终于得到虎符。
一道道紧急公文从魏国都城发出,要求各州府郡县抽调兵马,向东集结,遵旨抗楚。
魏忌同姜禾齐齐动身。
为了加快速度,他们没有乘坐马车。
数匹战马高大威猛,疾如闪电,驮着三名年轻人向战场去。
魏忌在前,姜禾紧紧跟随,后面的姜贲由于不擅马术,被落下数十丈远。
“姐姐,没听说过你骑马这么好啊!”
好不容易追上了歇脚喝水的姜禾,姜贲趴在马背上形同烂泥,忍不住道。
“这就要问你的亲姐姐了,”姜禾对他一笑,再一次翻身上马,“陛下每回让她去学马术,她都差遣我冒充。”
没想到当初被逼迫学下的本事,也会有用武之地。
姜禾的身影已经远去,姜贲虚弱地抬着手,看向她道:“你才是我的亲姐姐——”
一开始,他为了尽早回到齐国,认她当姐姐;后来,他畏惧赵政,不得不把她当姐姐;可在魏国相处了这么久后,姜贲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姐姐。
又漂亮,又有本事,又护着他。
看,还带自己学打仗呢。
战马飞奔间,若恰好双马并头,魏忌总忍不住同姜禾说话。
“或许战争可以避免。”他道,“大魏如今若跟楚国全面开战,是胜不了的。”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莫说是魏国,就算如今是雍国同楚国开战,也必败无疑。
原本楚雍两国势均力敌,但雍国因为修渠,已没有多少兵马粮草可用。
楚国就是知道他能独大,才这般肆无忌惮。
“不是跟楚国开战。”姜禾握紧缰绳大声道,“是要把他这次带来的三十万兵马全歼!只有这样,才能吓退楚国,给魏国换来十五年安宁。”
十五年,足够魏国强盛,也足够魏国练出一批新兵。
猎猎风中,她的声音镇定从容,却又充满杀伐果断的震撼。
魏忌倒吸一口冷气。
看各路兵马汇合的情况,魏国这边勉强能够凑足四十万。以四十万兵马,打退三十万不难,但若全歼,恐怕几无胜算。
若硬碰硬来打,即便魏国胜了也会元气大伤。恐怕到时候邻国便会蠢蠢欲动。像当年三家分晋一般,把魏国蚕食瓜分掉。
更何况楚国吃了这么大的亏,如果反击怎么办?四十万是魏国的全部,三十万,却不过是楚国前来魏国边境迎接兵家密卷的护卫军而已。
“不知小禾你有何妙计?”魏忌想了想,还是勒马而停,郑重问道。
姜禾的战马停下,在原地扬蹄,旋即慢慢转了个圈。
她看着魏忌,红衣在风中飘扬,眉色间有浓浓的冷冽,不假思索道:“先用咱们的先头部队,打他个措手不及。把他们留在外面烧杀抢掠的小股部队全都打回大梁城外。芈氏孤军深入,他们围大梁,我们围他们。把他们围到兵困马乏粮草殆尽,再一举击杀!敢犯魏国,我们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魏忌心生震撼久久不语。
一举击杀,大梁城外将会被鲜血浸透。
姜禾又道:“芈氏欺软怕硬不择手段,只有把他们打怕了,他们才会担忧惧怕,给魏国休养生息的机会。”
是这样吧。
但兵法里看起来水到渠成的事,若真做起来,却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有了,就是无法挽回的败局。
魏忌看着面前踌躇满志胸有成竹的姜禾,觉得心里像压着一颗石头,一颗搬不走,放不下,让他不知该搁在哪里的石头。
良久,他缓缓叹了一口气,看着姜禾道:“就听你的。”
姜禾点头纵马而去,魏忌目色深深地看着她的背影。
迎着风,她像一只展开翅膀的朱雀。
——“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
朱雀正是楚国百姓惧怕又崇拜的图腾。
或许只有姜禾,才能这么雷厉风行,犹如天降神兵般,要屠尽楚国三十万兵马。
最先拔营聚集的五万兵马交到魏忌手上,如姜禾所说,打了楚国游荡在外的兵马一个措手不及。
那些兵马是为了在村庄搜集粮草,被芈负刍派出去的。
他们动辄杀人,已在魏国犯下罪行累累。
魏国军将一为立威二为复仇,即便是楚人跪地投降,也全部杀死。
三日后,游荡在外的楚国兵马终于全部回营,不敢出来了。
魏忌留两万兵马给姜禾,让她在大梁以北百里的卜寨扎营,负责后勤。他自己则率领其余部队,慢慢呈围合之势压向大梁城外的楚军。
到这里,一切都按着姜禾的谋略,几无错漏。
“厉害啊!”卜寨临时搭建的城墙外两里处,姜贲抬头看着数丈高的烽火台,惊叹道。
姜禾点头,看向大梁城的方向,缓声道:“当初大梁城危机,就是这里先看到了大梁受困,将士爬梯向上点燃这里的烽火,把消息依次向西传过去,直到传进洛阳城。”
姜贲眯眼笑着道:“我知道!幽王当年不就是用这个烽火戏诸侯嘛,听说咱们齐国国君到那里时直骂下次要拿八轱辘子去。那是咱们齐国打人的东西,褒姒听不懂,还笑呢。”
是啊,笑得周朝失信于天下,各诸侯国纷纷独立,乱糟糟打到了现在。
“姜贲,”姜禾忽然看着她这个弟弟,正色道,“你回齐国去。”
魏国洛阳的宅院里,梨树已经落尽了枝叶。
宗郡出去送信了,小院子里只有正在晒太阳的姜安卿,和服侍他的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
小丫头正在给姜安卿揉腿。
姜安卿的腿风湿严重,如今刚刚入冬,姜禾就缝制了熊皮,给他围得严严实实。
今日趁着天气好,小丫头把姜安卿扶出来,解开熊皮套,让他的腿晒晒太阳。
日光温暖,有护卫慢慢远去,侍女送来点心,问过不需要服侍,也缓步离开了。
姜安卿坐在姜禾专门为他买来的躺椅上,耳中听着各方的动静。
小丫头乖巧地不说话,揉得差不多了,便给姜安卿重新围好腿。
忽然,一个儒雅温和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似乎怕吓到她般,暖声道:“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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