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北进魏国的要塞城池,大梁城的城墙坚固高大。从城墙的垛口向远处看,极目可见楚军整齐雄壮的军阵,已经被魏军徐徐包抄围合。
围合并不是全部包圆,而是故意给楚军留下了数个可供逃窜的出口。
现在,楚军要尝尝被围困的苦闷和忧惧了。
这些日子他们虽然抢掠了一些粮草,但到底不如魏军粮草丰足。而且,出去劫掠的先头部队被魏军屠杀,多少也影响了楚军的士气。
楚军的行军大帐内,上将军项燕正在舆图前分析战况局势,而一旁的芈负刍歪斜在床榻边,把刚刚读完的密诏放下。
“南夷这种龟缩烟瘴之地百年的族类,竟然也敢发兵攻打我大楚南境了。降而又反,失信失礼,罪该万死!”
他浓黑的眉毛扬起,颇有些不屑道:“区区二十万兵马,也值得父王下旨召我等回去?且父王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要御驾亲征!”
项燕闻言放下手中标记地点的令旗,震惊地转过身道:“既然陛下令我等回去,微臣当竭力突破重围,护大军返楚。”
“急什么?”芈负刍站起身,透过掀开的帐帘向外看了一眼,唇角含笑道,“将军莫要忘了你我此行的目的。”
目的吗?
刚开始是为了拿到兵家密卷,再后来,就不只是这个了。
“既然魏忌要打,咱们就打!”
芈负刍把一面旗帜插在舆图中魏军所在的方位,狠狠道:“若能实现那个最终的目的,即便寿春城被占,也值得!”
寿春可是国都啊!
若被占领,岂不是亡国了吗?
但项燕没有反驳。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已经见识到芈负刍的毒辣。
更何况他是楚国的将军,当服从上意。如今领兵在外,便只能服从王族公子的命令。
只要最终是为了楚国百姓好,让他战,他便战!
“既然如此,”项燕单手按在刀背上,寒声道,“与其等魏忌分而杀之,不如主动出击!今夜,便战吧!”
营帐外,三十万披甲战士静立以待。而再往北、往东、往西,是魏国四十万兵马。
军阵前,一位白衣公子端坐战马,丢下令牌。
“袭营!”
楚魏边境的厮杀声,远在魏韩边境的行路人,是听不到的。
淅淅沥沥的冬雨,夹杂着点滴落地即化的雪粒,在官道上留下浅浅的车辙。
破旧的龙王庙里,避雨的姜安卿坐在马车上,裹紧了膝头姜禾亲自为他缝补的熊皮护膝。
他们已经出来三日了。
先向北再向西,为了让宗郡不能寻找到他、阻挡他去见姜禾,姜安卿带着小丫头采菱,兜了个大圈。
好在这些道路都像印刻在他心中一般,到此为止他们还没有走错过路。
接下来往北到黄河渡口,就可以一路向东,直奔大梁。
外面干燥处,用山中捡拾的木柴烘烤肉饼果蔬的小丫头,正掰开一块红薯。
红薯心已经烤熟,但外面的皮也烤焦了些。她小心去掉焦煳处,剥掉皮,把软糯的薯心放进陶碗,用木勺压成小块,再沏入滚烫的开水。薯汤做好,烤的饼子也热了。腌制保存的萝卜干和咸肉切块夹进面饼,现烤的点心抹上蜂蜜,煮熟的鸡蛋切开,滴一滴芝麻香油,撒薄盐。
采菱把这些送到马车边,掀开帘子递进去。
“大人,婢子喂您吃吧。”
“你也吃吧,”姜安卿道,“尝尝我教你做的这些,好不好吃。”
自从慢慢恢复神智,他已经可以用左手握筷子吃饭。
当初被魏国严刑逼供,他的胳膊丢掉一条,双眼被刺瞎,扎针时又不知扎到了哪里,脑袋便时时昏聩了。
偶尔也有清澈明白的时候,比如那一次突然听到有人唤他爹爹。他手中棋子掉落,心中像是透进一丝亮光。
再后来,每天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
他知道是女儿回来了,女儿救了他。但他还不能跟姜禾坦诚聊一聊,精力不济和时不时便会头痛难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需要时间,听明白这三年发生了什么,想一想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们说话从不避着他,自己在无人提防的暗处,挺好。
可他刚想明白,姜禾便同魏忌一起营救大梁城了。
所以他得找女儿去。
趁着他那倔强的女儿发现他好了,一时高兴激动好说话,交代她一些事情。
薯汤甜,肉饼咸,鸡蛋香嫩回甘,姜安卿却只吃了一点,便掀开车帘呼唤采菱。
“采菱!”他声音温和却带着警惕,“有人来了。”
采菱立刻把盘子碗碟收到马车前室,藏好的匕首拿出来放进袖袋,接着抽出一根烧火柴,用雨水熄灭火,抹一把那上面厚厚的黑灰,拍在脸上。
原本干干净净的小丫头,立刻像是刚从烧塌的房子里钻出来似的。
她这才坐在马车前室,一面小心张望,一面快速吃饭。
从洛阳出来这两三天,姜安卿不光教她如何驾车赶路,还教她怎么在外保护自己。
先避免别人起歹心,若避免不了,便刺出匕首,竭力拼杀。
不过待她看到来人是谁,顿时觉得今日她就算有一百条胳膊刺出匕首,也无济于事。
来的是披甲的战士、威风凛凛的将军,以及一个眉眼英俊气宇轩昂,却又不怒自威,看起来森冷可怕的男人。
那男人翻身下马,先斜睨采菱一眼,再看向将军。
将军立刻道:“许是过路人。”
那男人点头,声音沉而清冷:“此次借道韩国,快了不少。”
“是,”将军道,“不过咱们轻骑兵先走,大部队在后,若韩国有胆子袭击,倒给了他便利。”
韩国自然是没胆子袭击,不光没胆子,他们还希望这支军队快快到达楚魏边境,最好打得支离破碎有去无回。这样子,雍国就更为贫弱了。
自己没本事强大,心思便都用在了祈祷别人倒霉上。
外面的雨仍旧下着,因为是冬雨,落在身上容易引起伤寒。
这走进龙王庙避雨的十几名将官安心等待雨停,也因为有外人在,对话简明扼要避重就轻,说了几句,便无人说话了。
小丫头采菱并不知道,她抹黑了脸担心提防的这些人,是军纪严明的大雍将士。
她觉得又英俊又可怕的这个男人,是大雍的国君,赵政。
赵政挺拔刚毅地站着,静静看向树林中密集的雨幕。
似乎如果足够努力,就能看到雨幕对面,那个准备力挽狂澜的女子。
破庙里的气氛安静却又怪异,一边是小心吃饭的丫头,一边是披甲按刀的战士,中间火焰熊熊,男人目光沉沉。
在这难言的静谧中,忽然有一个声音道:“这过路的,是雍国的将士吗?”
“哗啦——”兵刃拔出的声音穿透了雨幕,赵政身后的蒙恬立刻上前几步,喝道:“什么人?”
马车里的男人缓缓喝了一口薯粥,声音低沉舒缓却又悠远,淡然道:“齐国一贱民尔。”
是齐国人啊,也就是她的母国同族。
赵政轻轻抬手,蒙恬便收回长刀退下,但他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却紧盯着马车密闭的车帘,似乎唯恐下一刻,哪里就会伸出一把弩弓,射向他忠心辅佐的国君。
然而赵政却向那马车走去,根据声音的厚重判断了车内人的年龄,开口道:“既知是我雍国将士,不知老伯有何指教。”
自从进入破庙,赵政就留心起这辆马车的车帘从未掀起。既然不是靠衣袍推断出他们的国别,那便是听到了他们寥寥几句对话。
他们的对话里,除了提到借道韩国,并没有其余信息。
能从三言两语断对方来处,此人非同小可。
但是蒙恬疑惑不解地撇了撇嘴。
陛下怎么如此谦恭呢?
这世上还有人敢指教雍国陛下吗?
“指教谈不上,”马车内的姜安卿仍旧没有掀开车帘,但他的声音似乎能传很远,“小老儿想问一句,陛下你奔赴楚魏战场,为的是国祚,还是女人呢?”
赵政的神色顿时变了,而蒙恬已经快步上前。
雨幕从天而落,蒙恬伸出手,想一把掀开车帘,把里面的人揪出来。
痛打一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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