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荒谬至极!
少年将军蒙恬气得暴跳如雷。
陛下御驾亲征,当然是为了大雍国祚绵延,为了今日跃马扬刀,让楚魏两国的憨子看看我大雍的士气,从此畏惧我大雍的国君,老实待着,等着我大雍平定天下。
怎么你这个带着黑脸丫头就敢在乱世出门的人,自以为看穿我们的身份了不起,敢讽刺我陛下为了女人吗?
我打死你这个老头子!
然而他的手还未碰到车帘,便感觉巨大的阻力传来,什么人扯着他的衣带,把他向后拉去。
“休得无礼!”赵政的声音肃冷严厉,一声暴喝,吓得蒙恬老老实实退回去。
而那个黑脸丫头,大惊之下也摔烂了陶盆,跪在地上慌乱地整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蒙恬多心,总觉得这丫头抬头看见国君时,有一瞬间的怔愣。
怎么刚才离得远没看清,这会儿发现我陛下长得好看了?
赵政站在马车外,声音肃然道:“非是部下失礼,实在是不知道老伯怎么就知道了孤的身份。”
不是的。
蒙恬摇头。
我是恼他说你为了女人御驾亲征呢。
然而看赵政的神情语气,显然极为看重马车里尚未露面的老人。于是蒙恬只好站在一边,手指按着刀柄,小心警戒。
“四年前在楚国,”马车里的姜安卿缓声道,“陛下还是雍国的质子。那时候小老儿有缘见过陛下一面,还记得陛下的声音。”
赵政四年前的确在楚国。
但他在楚国为质两年,中间见过的人数不胜数,并不记得这个声音。
而马车里的人,只见过他一面,便能对他的声音铭记在心,让人惊讶。
但这人现在显然不想走出马车与他相认。
赵政闻言一笑,颔首道:“原来竟是故人。”
算是……故人吧。
姜安卿还记得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躺在病床上,因为身中乌头之毒,四肢麻木脉象沉迟,脱力昏厥几乎要死了。楚国王室方寸大乱,找来的医者却说得颠三倒四。
终于,医者开完药方纷纷退下,他的那个贴身内侍李温舟跑去药房抓药,却发现根本配不齐。
有人提前买空了楚国都城寿春全部的解毒药草。
姜安卿就是在这个时候,临时租借了一个铃医[1]的幡旗铃铛,吆喝着“祖传解毒”走过去。
他就这么到了赵政病床前。
姜安卿的药方很简单,只要略认识些草名,房前屋后都能挖到。
李温舟迅速张罗着去挖药,姜安卿收了巨额诊金准备离开,可就在这个时候,赵政却大喊一声:“以杀止杀!”
他转过头,看到中毒的少年双眼空茫地看着床头,眉头紧蹙问:“七国征战,百年不休,以杀止杀,可以吗?”
姜安卿看着他,把诊金一块块收进衣袖,点头道:“可以。”
少年的头扬起,再度闭上眼躺倒昏睡过去。
原本姜安卿不太记得这件事,可后来他在洛阳城慢慢恢复神智,总听姜贲无意中提起他姐姐安国公主姜禾和雍国国君赵政的故事,便细细回忆了一下。
他记得赵政长得还算周正。
声音也不错。
不过他不记得自己给姜禾封过爵位,还给她生过弟弟。
看来他被困这三年,自己的女儿很争气。
姜安卿这么想着,再次问:“那么陛下此去楚魏战场,到底是不是为了女人呢?”
身后的蒙恬压抑着怒火喘起粗气,一个黑脸丫头背对赵政坐在车前室,再远一些,不知有多少兵将在小心偷听。
赵政道:“孤去楚魏战场,是觉得芈负刍的目的不是与魏国开战,而是杀死安国公主姜禾。姜禾不能死,所以孤去,也可以说是为了女人。”
若楚国的目的是与魏国开战,魏忌大可以分而击之缓慢把楚国拖死。但如果楚国是为了杀姜禾,便是不可防,不可控的。
以一人性命面对三十万大军,凶险叵测。
蒙恬闻言惊讶地张大嘴,眉头皱得一张脸都要变形。
看来的确是为了女人。
这个叫姜禾的,就是传言中陛下之前的王后、兵家传人吧,就是那个苏渝对他抱怨的,眼下赵国自诩能打败大雍的原因。
“原来如此,”姜安卿闻言道,“陛下救姜禾,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她的兵法谋略。
蒙恬心中道。
可耳边却响起赵政的声音:“孤救她,是因为不想让她死。”
不想让她死,这理由很简单,却的的确确,是他心中所想。
赵政曾在心底嘲笑魏忌,嘲笑他因为怀疑姜禾死了,便在心痛之下患上眼疾。这等心智,简直不堪一击可引以为耻。
可后来他才知道,莫说是患上眼疾,就是姜禾有一点差池,他都要痛得死去一回。
这种关心和挂怀,竟然跟姜禾是不是他的女人无关。
即便她喜欢的、想嫁的,都是别人。
马车中的男人听到这句话,沉默片刻道:“陛下曾说要以杀止杀,今日却又以杀救人。他日若能统一华夏,希望陛下也可以放下杀戮,以社稷黎民为重。”
赵政心中微动,突然觉得这男人前面的话极力隐藏自己,可这一句,却流露出他的风雅学识。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气息流出马车,让他心中如遭雷击。
“采菱,走吧。”
这一句话刚刚落地,外面的冰雨忽然停下,薄弱的阳光透进破庙,在马车前照出一条明亮的道路。
“哎!”
黑脸小丫头应着声,垂头赶动马车。
马车轻又快,迅速消失在官道尽头。
赵政仍有些震惊地站着,他心中有很多想法,却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姜……”
不可能!
但这世界上还会有谁,说话谈吐和她那么相似?
赵政翻身上马,快速向马车奔去。
可待他在密林尽头勒马而停,却发现前面是一个渡口。主仆二人,连带他们的马车,都已经消失无踪。
黄河水滔滔,咆哮东流。
远远的水面上,有快船趁着水势向东而去。
船夫大声唱着歌。
波涛汹涌的水面上,赵政看到一个断臂男人站立船头,风吹动他的衣衫飘扬,而他心如磐石,往最危险的地方去。
“陛下!”追上来的蒙恬大声道,“咱们骑兵太多,没有办法乘船去大梁。”
“孤知道,”赵政手握缰绳道,“所以我们要快些。”
此时快船之上,小丫头采菱在船头扶着姜安卿,忍不住道:“大人,婢子似乎见过那个雍国人。”
“在何处见过?”
“就是买我那一日,”采菱回忆起那天的事,又心酸又觉得好笑,“殿下喝醉了,拉着我说我像她的母亲,当然婢子绝对不像,是殿下醉了,然后就把我买回来。我跟在宗管事身后,远远就看那个男人扶着殿下走。殿下不知怎么发了怒,连打带踹的,一路都闹着。”
姜安卿笑起来,末了又确认道:“你说的男人,是今日同我说话的那个吧。”
“是,”采菱道,“没想到他还是雍国的陛下咧。”
姜安卿点头。
耳边是滔滔黄河水声。
不知怎的,心情很好。
“信送去了吗?”
卜寨的营帐中,姜禾厉声问。
传令兵立刻近前,答道:“已经送去,公子正排兵布阵。”
自那夜魏忌主动袭营攻击,战事已进行两日。
楚魏两国皆有死伤,但相比之下,楚国死得更多,士气也因此更为低落。
姜禾为魏忌守住后方供给粮草的官道,同时也把每一条她思虑好的计谋,迅速送去前方。
这一回,务必要把楚国三十万精锐尽歼。
传令兵退下,姜禾方才转身坐在食案前,开始食用今日的第一餐饭。
吃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把衣袖里的信笺取出来。
是一封黑色棉布做成的信封,用檀木扣扣紧。
这封信她已经收到很久,数次拿出来,却数次没有打开。
写了什么呢?
她的手摩挲着木扣,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公子。”驻守齐魏边境的将军对姜贲拱手,恭敬却又断然道,“恕末将不能听从公子的吩咐,带兵进入魏国。”
“若本公子一定要呢?”姜贲带着十几个人进入行军大帐,对齐国统帅道。
“那便恕末将无礼了。”将军道,“来人,把公子绑下去,严加看管!”
可营帐的帐帘却突然放下,内里有些昏暗。
“不就是喊人嘛!”姜贲笑嘻嘻道,“本公子也会。”
“来人!”他的声音倒是并不恭敬,大喝道,“把这位将军杀了!”
注释
[1]铃医,就是古代走街串巷,以摇铃为号,给人看病的医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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