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这位大将军还未来得及呼喊,便被姜贲带来的人按在地上。姜贲俯身抽出将军腰间大刀,搁在将军脖子上蹭了蹭。
一串血珠落下,掉在干燥的土地上,分外刺目。
“去不去?”他蹲在将军面前,看着对方有些狰狞的脸。
“公子!”大将军嚎叫道,“非是微臣不去,实在是没有君令私自调兵,等同谋逆!”
“你说的对,”姜贲想了想,点头道,“所以为了让将军撇开罪责,本公子就决定把你绑着。他日陛下怪罪下来,你大可以把这茬事儿推到我身上。到时候再闹个上吊自尽羞愤难当,陛下一准儿就赦免了你。”
大将军的眼睛转了转。
姜贲看他神情松动,又补了一句:“如若不然,本公子先把你杀了,回头告诉陛下,就说你要带兵归降楚国,我只能杀了你。到时候谋逆的是你,死的也是你。怎么样?”
大将军哑口无言,半晌,他叹口气道:“绑结实点,别让人瞧出来。”
姜贲龇牙笑了。
战鼓隆隆,令旗挥动,军阵随着号令时而聚集,时而散开,时而似一团巨石,滚向敌人军中。
数百丈宽的箭雨划开天幕,飞向对方;长枪在前盾牌在后,轻骑和重兵左右夹击;带钩的箭刺入身体,开槽的刀刃带出一股血流;喝骂、厮杀、呻吟以及暴怒和绝望,充斥在大梁城外的战场。
白衣公子的战甲被鲜血染红,他骑在马上,带领部下冲锋陷阵,犹如睥睨天下的白龙。
一战过后,没有讨到便宜的项燕带军队退下重整旗鼓,而魏忌则翻身下马,用碎布胡乱缠裹手臂上的伤口,步行走回军营。
一路所见,触目惊心。
战车歪倒在地,车轮边倚靠着只剩下一口气的士兵。魏忌抬手唤人,可兵将刚碰到这名士兵,他就断了气。
一个魏国士兵和楚国士兵抱在一起双双倒地,魏兵的短剑刺入楚人的肚腹,楚人已经没有兵器,他的牙齿咬断了魏兵的咽喉。
中箭的中枪的呻吟嚎叫,断臂的断腿的,因为失血太多,已经叫不出来。
烟尘散尽,四周犹如屠宰场。
人在这里没有尊严和自由,只是被迫战斗的凶灵。
“公子……”
魏忌停步,看到斜刺里一个男人向他伸出手。
那男人是军中末等将官,他的双腿已被斩断,身上插着刀剑,却不知为何如此顽强,挺到了现在。
魏忌向他走去,男人沾满泥土和血沫的手伸开,露出手心中一个小小的银铃铛。
“公子……”男人虽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眼中却仍有一抹火焰,他等魏忌俯身,虚弱道,“卑职离家时,妻子快要生了。这是我给孩子准备的礼物,礼物……带不回去了,还请公子……”
魏忌伸手接过银铃,男人的胳膊缓缓垂下,唇角含着不甘和心碎的笑,慢慢僵硬变冷。
魏忌木然地把手伸进他腰间,拽下来他的身份铭牌。
小小的桐木牌上,刻着他的姓名、职务和编号。
他将会和千千万万死在战场上的魏国士兵一起,埋骨在此。能回去陪伴他妻儿的,只剩下这颗精心保存的铃铛。
魏忌喉头酸涩起身,环顾战场,只觉得自己不是在人间,而是在地狱中穿行。
晚饭没有动。
魏忌一直等到清点死伤的将官回来。
“回禀公子,此战我大魏亡五万,伤十一万,粗略估计,楚国那边亡者超过七万。”
五万,先前大魏已死两万,而楚国这几次交锋大约共亡九万。
计十六万。
不论国别,这些将士都有父母兄弟,妻子孩儿。他们的死讯将会传回故土,在那里,多少人痛哭流涕肝肠寸断。
似乎闭上眼,魏忌就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
此时帐外突然一阵异动,接着有斥候前来禀报。
“公子,楚国来使求和。”
也该求和了,毕竟死了那么多人。
带兵出征,战死三分之一则失去士气,若死一半,全员便会形同木偶般任人屠杀。芈负刍和项燕带了三十万兵马来,距离一半,已经不远了。
“让他进来。”魏忌声音清冷道。
他倒要看看,楚国能拿出多少诚意求和。
楚国愿意割陈州以北土地赠予魏国,以求得其余兵马安然返回。
魏忌的手中捏着使臣送来的信,在一边的桌案上,摊开着和那封信一起送来的舆图。上面陈州以北的大片土地,被详细圈画出来,印着楚国公子芈负刍的印鉴。
若顺利得到这些,阵亡将士也不算白死。
而且魏国将会扩大疆域,从大梁以南直到黄海,都将是魏国的土地。魏国的面积,将超过赵国。
但是——
魏忌抬手把舆图折起丢进火盆。
这一次,是要如姜禾所说,要让楚国十五年内不敢伐魏,要以此战威慑其余六国,给魏国休养生息的机会。
舆图烧尽,帐外有传令兵送来书信。
是姜禾的信。
她已经知道今日战况,建议明日魏军从北向南夹击楚军,势必一战把楚军赶尽杀绝。信的末尾,还写了魏军可能伤亡的人数。
亡十万。
十万,明日一战,他带来的四十万军,就只剩下二十三万,几乎损失一半。
不过芈负刍带来的三十万军,将被全歼。
魏忌神情沉沉坐在桌案前。
他的小禾在卜寨负责后勤,他无法让小禾看看今日的战场,让她看看战争的残酷可怕。
她坐在桌案前,对着一堆冰冷的数字运筹帷幄,生杀予夺。
笔杆挥舞,便夺取数万性命。
魏忌缓慢折叠信件,手指碰到桌面一物,那东西滚下桌案,叮咚发出响声。
他神情微动,低头看,见是那名死去将官托他转交的铃铛。
其实,战死的每一个人,都或许有想要送去家里的遗物和遗言。明日的十万众,是哪些人呢?
那些人里,又有多少还未见过刚出世的孩子,还未奉养白发父母。
魏忌站在营帐前,空气中是腥臭的气味,一颗心像在坠落深涧,憋闷疼痛。
与此同时,楚国营帐中,冲进来报讯的信使吓了项燕一跳。
“怎么如此慌张?”
那信使扑倒跪在地上,脸色惨白道:“禀告公子,禀告将军,陛下他……大薨了!”
“什么?”项燕和芈负刍的声音同时响起,在内室休息的芈负刍冲出来,一把揪起信使的衣领。
“怎么回事?”
“是……”信使好不容易喘匀一口气,从芈负刍揪紧的手中脱出一点,惶恐道,“陛下为平定南夷叛乱,御驾亲征。原本并未到阵前,但遇到刺客刺杀,没有救回来。”
芈负刍把信使丢下,那信使逃也似地钻了出去。
离开时父王还英姿勃发,没想到这么快便惊闻噩耗。
项燕转过头来,面露悲色道:“公子,恐怕我们要速速回去了。”
芈负刍沉沉点头。
不光是为了服丧,父王死了,接下来最重要的事,便是争夺王位。
但是,总有些不甘。
“你忘了我们来这里,最重要的目的了吗?”
最重要的目的,不是围困大梁城,而是引那女人随魏军出征,接着一举击杀。为了这个目的,这些日子他们且战且退,退到了距离那女人扎营的卜寨最近的地方。
如今只需要魏忌动摇,明日不再与他们厮杀,他们就可以转而向北,把那女人擒获或者杀死。
为杀她一人,死数十万人,在所不惜。
求和的书信已经送去,只等魏忌的消息。
“公子,”项燕看到芈负刍的神情,劝说道,“安国公主那样的女人,是不会给我们可乘之机的。魏忌必然不会相信我们要求和,不如趁今日夜里魏国休整,我们连夜突出重围,回去吧!”
这样倒也不难。
芈负刍终于点头道:“好,就请项卿去准备。”
项燕舒了一口气,答应着掀开帐帘。
就在此时,从外面返回的使臣钻了进来,满脸喜色。
“答应了。”他道,“魏国公子答应明日休战,详谈退兵方案。魏公子希望割让的土地有一部分归齐国,他说魏国不善海战,并不想以大海为国境。”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倒是让芈负刍愣住了。
他干笑一声,指着外面道:“项将军,你看,人家不想让你那么早回了。”
割让土地什么的,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随他怎么想,芈负刍是重信的人吗?
“这……”项燕哑口无言。
“项将军,”芈负刍细长的眼眸中精光毕现,狠狠道,“既然有此机会,杀了她!”
为了能杀了她,王位这样的事,都可以放一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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