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睡,终于写好了给姜禾的信。
传令兵取信离开,快马向北而去,魏忌也下意识看向北边。
不远处魏国士兵正在埋锅造饭,昨日战场上活下来的伤员已经包裹好伤口,手里端着菜粥吃得香甜。
他们看到魏忌,纷纷起身施礼。
魏忌点头向前走去,手心里,握着一颗银色的铃铛。
他们活下来了。
不知道小禾会不会生气,她看了信中的内容,会理解自己的决定吧。
有他和她携手,魏国不会错失十五年休养生息的。
初雪轻轻从天空飘落,他缓缓抬头,神情却突然凝滞。
远处天空,一抹黑色的浓烟升起。
魏国各个城池都有烽火台,一处示警,便会接连点燃烽火。
而此时浓烟的方向,是——
银铃掉落在地,滚进泥土缝隙中。
雪花一层一层,掩埋了魏忌这一刻的柔软。
因为芈负刍下令要捉活的,楚军便不能用弓箭。
一丈高的寨墙并不难翻越,短短半个时辰后,寨门被推倒,敌兵涌入小小的村庄。
姜禾同残存的万名魏军一起,把魏国百姓护在正中军营。他们背对百姓面对敌军,持刀拼杀。
这些人并不是魏军的精锐。
他们是拉车的、养马的、烧饭的、修甲衣的……
可现在,他们是持弓的、举刀的、舍命护百姓的……
大雪纷飞弥漫,在楚军分批攻入的车轮战术面前,姜禾的智谋只足够勉力多加支撑减少伤亡。
楚军来得太快又凶狠,魏军的投石车没了石头,火油烧尽,箭矢射完,盾牌稀烂,还是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一轮攻击过后,楚军退到矮墙外休整,有部将清点魏军士兵,发现已仅剩下三千多人。
来不及掩埋同伴的尸体,只好取下铭牌,拉到一边去;伤者相互包扎,然后捡起武器;没有休息的地方,他们靠着战友坐下。
姜禾知道,他们只能再抵挡一次攻击。
四周寂静如坟场,只模糊听到轻微的声音从躲避百姓的军营中传出。
那是一个女童,在唱魏国的民歌。
“士击鼓兮,王用兵兮。平陈宋兮,无有归兮。于嗟阔兮,不我活兮。戎车饬兮,以命报兮……”
或坐或站的魏国士兵渐渐抬头,轻声附和着女童吟唱起来。
“我出车兮,于彼牧兮。天子命兮,无敢违兮。念君子兮,起新坟兮。护家国兮,今不归兮……”
护家国兮,今不归兮。
姜禾心中震动转身,看到军营的大门被打开,里面陆陆续续走出许多人。
他们是卜寨的百姓。
瘦弱的少年、粗壮的农夫、耄耋的老人和狠心把孩子推回军营的女人。
他们从死亡将士手中取来刀枪,和魏国士兵站在一起。
护家国兮,今不归兮。
家和国,不光是这些将士的,还是他们的。
远处楚军正在准备下一轮的进攻,姜禾伸手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缓缓打开。
黑色的信封被檀木扣扣紧。
这是赵政写给她的信。
姜禾把这封信从梨树下的宅院带到大梁外的战场,数次想要打开,最终都没有。
她想知道他写了什么,又怕他写的,改变了她的决定。
现在不用怕了,她的生命,只剩下短短一个时辰。
入目是一列笔力强劲的篆书:“从前有一只海螃蟹……”
姜禾摇头苦笑,这真不像是赵政能说出来的话。
她把信完全展开,认真看后面的字。
——“从前有一只海螃蟹,它很骄傲,也特别蛮横,所以走路也横着走。有一天,大海里来了一条可怕的怪鱼,大家纷纷逃命。一条鳗鱼被怪鱼咬住,对海螃蟹喊:‘快救救我,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帮你清理过洞穴呢。’海胆被怪鱼咬住,对海螃蟹喊:‘快救救我,前几天我捉到一条海蚂蚱,还给你吃了。’海螃蟹把它们全部救出来,可是已经没有力气回家了。它的八条腿都被怪鱼吃掉,只剩下鼓鼓的壳,很快就死了。这天晚上,海螃蟹的阿娘终于找到海螃蟹,它哭着说:‘你怎么这么傻,它们的一丁点儿帮助,怎么能抵得过你的性命呢?’”
讲了一个像是给孩子听的故事,信的最后,赵政写道:“姜禾,狠下心,才能活下去。”
父亲曾经说过,要想活得好,先要吃得饱。
赵政如今说,要想活下去,先得狠下心。
姜禾摇头把信塞进衣袖,泪水渐渐模糊视线,脸上却带着倔强又毫不妥协的笑。
她对着密集的雪花道:“你才傻,海里哪儿有海蚂蚱?”
赵政,你才傻。
好可惜,我没有能够做到。
战士们已经纷纷起身,姜禾也站起身。
这一次,她要试试自己的胳膊够不够有力,能不能把长刀刺入敌人肚腹。
“将士们!”红衣女子站在飘舞的雪花中,大声道,“齐国姜禾,与魏国士兵同袍、同仇、同杀敌!杀!”
飘飞的雪花才不管自己埋着什么人。
是脾气暴虐爱喝酒的庶长,还是懦弱无力怕死的小兵;是第一次举刀拼杀的货郎小贩,还是把孩子护在怀里的母亲。它不管,它也无情。
姜禾知道身边的魏军越来越少,知道土黄衣服的楚军渐渐围攻过来,知道自己没有中箭,或许是对方准备百般凌辱。她不会自尽的,她要杀到最后一刻。
可眼前突然一片晃动,有奔跑的战马冲入战场。
玄衣的骑兵和青衣的骑兵加入进来,有人大声喊着“是自己人,我也是杀楚贼的”。有人在慌乱中从马上坠落,口中骂骂咧咧。
混乱中,一个人从打滑的地上爬起来,大声喊道:“姐姐,我来了!”
姜禾心头一喜,却又难以置信道:“怎么是你?”
“闪开!”一个冷漠的男声同时响起,接着姜禾便见突然冲到面前的楚国军官身首分离。
那军官的身体栽倒下去,露出骑在战马上的男人。
姜禾的心像被人揪住又放开,怦怦怦怦,几乎跳出喉头。
马上那人墨色的衣服,清俊的脸颊,眉目含着搅动山河的戾气,唇角露出狠厉的冷笑。
他一刀砍死敌人,目光落在姜禾身上。
迅速坠落的雪让他看不太清楚姜禾的神情,但她站着,她没有死。
“姜贲,”他并未同姜禾说话,只是转过头对齐国公子道,“保护好你姐姐。”
雍国国君赵政带着骑兵四散而开。
空中响起他的训示:“不要活口,凡楚国兵马,一律格杀勿论!”
“遵命!”山呼海啸的回应,预示着这场战争的胜利。
而相比赵政的训话,姜贲倒是更为简单:“保护公主,斩杀楚贼!”
四周乱糟糟地应和着,跟随姜贲最先到达的齐国骑兵冲出去。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甲胄,长却窄,不太合身。腿上受伤了,被他胡乱绑住。见姜禾无恙,姜贲乐呵呵地笑了。
“姐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看姐夫——那谁也来了,我是不是来得不太巧?”
“巧。”姜禾道,“楚军不光这里有,大梁城外还有不少。你要练兵,正是个机会。”
姜贲大力拍打着青铜头盔,抖落薄薄的雪,撇嘴道:“我那是想练魏国的兵呢,没说要练我自己的啊。我救出姐姐就好了,原本想着要去大梁城给姐姐长脸,但我看雍国士兵的打法儿,有点犯怵。”
雍国士兵的打法儿吗……
姜禾向战场上看去。
他们对敌人毫不手软,狠辣可怕,每杀一人,一定会割下对方的脑袋,绑在马尾旁。有杀敌多的,身后晃动着一串人头。
雍国是军功晋爵制,为鼓励杀敌,要求士兵以人头为凭,战后领赏。
他说,要狠下心,才能活下去。
他的确是这样做的,雍国也是这样做的。
姜禾一直知道,相比局势复杂又羸弱不堪的魏国,协助赵政扫平六国,是平息战乱更快的办法。但是因为不舍得魏忌难过,因为想要报当年的救命之恩,她想要帮助魏忌得到一切。
可是……
她向前走去,绕过倒地的士兵,看着扑倒在父母身上的孩童,喉头酸涩,说不出话来。
正午时分,战斗渐渐平息。
有人从烟尘和积雪中来,却不是赵政,而是另外一个眼熟的男人。
他身上没有穿避寒的大氅,胳膊中箭,脸上道道划痕,若不仔细辨认,根本认不出是谁。
姜禾向前几步,疑惑却震惊地掩住了嘴。
姜贲的身子也僵住,问道:“宗管事?”
“殿下。”宗郡的身子一歪,跪在了地上。
大雪冰凉,他却似浑然不知。
“宗郡,”姜禾上前要拉起他,他却一动不动,“你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你是跟赵政来的,还是……”
不不,他不会跟赵政来。
他的任务,是待在洛阳,为她照顾父亲。
姜禾甚至交代过宗郡,若她一去不回,就把父亲带到雍国生活。
七国之中,只有雍国都城,未来可能遭遇的战乱最少。
可他却来到了这里。
“宗郡,”姜禾的双腿渐渐发软,像是有人抽走了她的力气,她努力支撑着自己俯身,问道,“你说,我父亲,他在哪里?”
嘶哑却模糊不清的声音从宗郡喉头钻出,他的头磕进冰雪中,哀嚎着大哭起来。
姜禾不再问。
她顺着宗郡来时的路,向北走,向城外走。
只要她不会被人当场杀死,她就要一直走下去,走到父亲身边。
找到他,看看他,怎么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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