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没有茶叶,水却是黄色的。
黄里带着一点灰,虽然烧开了,却仍掩不住草木腐朽的刺鼻味道。
姜禾来到修渠大营后,虽然跟郑新关他们吃喝都在一处,但想必她还是得到了特殊的照顾。
“郑水师,”姜禾转头问,“平日咱们喝的水,是这里的吗?”
“这里可没有水,”郑新关回答道,“您喝的是陛下特意吩咐,从九嵕山拉来的水。”
她喝着那样甘甜的水,才会险些答应了渠水改道的方案。
见姜禾没有喝,且郑新关言语间提及陛下,里长有些尴尬又胆怯道:“咱们这里都是下雨天存在窖子里的水,让这位姑娘嫌弃了。”
姜禾含笑摇头,端起水碗,轻轻抿了一口。
入喉苦涩,唇舌间又像被沙石磋磨过一遍,说不出的难受。混着酸腐气息入胃,喉咙里一阵痉挛。
姜禾索性一饮而下,把陶碗搁在几案上。
“水窖在哪里,我去看看吧。”她起身道。
两臂来宽的圆形水窖开挖在这家后院最低处,周围的砖台和地面一样高,上面铺着一层破草席。
草席掀开,是被铁锁锁住的井盖。
里长用锁打开井盖,解释说,院子里的雨水雪水都会流进这口水窖里,沉淀过滤,用来烧水做饭。
姜禾向里面看了一眼。
浑浊的井水中飘着一片树叶,并不很深。
里长连忙把树叶捞出来,把叶片上的水抖落,叶片则扔到一边去。
因为这搅动带来的波纹,水窖里透入更多的光线。姜禾低下头,看见有细长的虫子在水中游动,密密麻麻。
树叶可以捞出来,寄生在阴湿之处的虫子,却是毫无办法的。
她别过头去,有些恶心,更多的却是难过。
还未说话,忽然又听到低矮的院墙外有热闹的声音传来。
是有人嫁女儿了。
视线越过矮墙,看到一顶轿子被人抬着,媒婆引路,从外面路过。
轿子里的新娘一直在哭,伴随着喜庆的乐声,有些刺耳。
郑新关看着墙外的景象,若有所思道:“今日竟然是黄道吉日,不知道这里娶妻的聘礼多不多。我那两个儿子,险些榨干了我的血。”
“不多不多,”里长抬手跟外面路过的行人打着招呼,回答道,“一窖子水就够了。”
一窖子水的聘礼,就可以把女儿嫁出去了。
可见寻常人家,连里长家这样简陋的水窖,也是没有的。
水是草木的命、庄稼的命,更是人的命。
绕道修渠,因为距离遥远,这边的百姓就吃不上水了。
不绕呢?
跟赵政豪赌的工期,便不可能实现;渠水多修上几年,指不定六国又要出什么乱子。若再有一次天下之士合纵相聚而攻雍,雍国危矣。
父亲说过,要狠下心,别难过。
但父亲也教过她孟轲的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姜禾迟疑不决走出村落,和郑新关一起看向远处。
尘土四起的道路尽头,那个新嫁娘的哭声慢慢消失,却又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远处光秃秃的山脉绵延起伏,把这里和外面隔开成两个世界。
若渠水奔流而来,若渠水奔流而来……
姜禾的手忽然在衣襟处攥紧。
“郑水师……”她决然道。
“公主殿下。”郑新关双眼湿润转过头看向她,目光中涌动着期待。
“挖山!”姜禾道,“宁肯工期长,把山挖通!”
“是!”郑新关搓着手,因为太过兴奋,脸颊红润,“微臣这就去确认渠图。”
杨狸的师父苍琰,自进入天牢住下,并不像杨狸那般敲敲打打试图逃脱。
他听从狱卒的号令,让吃就吃,让睡就睡。
闲暇时候手持一根细木棍,在牢房的地面上写写画画,沉默寡言。
狱卒每天把他画的东西临摹下来,呈交给苏渝过目。
苏渝看不懂,找李通古看。
李通古当年曾跟随主管军械制造的韦彰德很多年,看了后说,苍琰画的是一架弩弓的内部结构。
他改变了一处机栝,让弩弓射得更远。
苏渝摸不着头脑,问:“这人厉害吗?”
“厉害,”李通古道,“若他日大将军查出这人底子干净,烦请送来我这里。”
苏渝没吱声,沉默地等待从蜀郡传来的消息。
不足一个月,消息终于传来。
杨狸的部族已经尽数被诛,但从蜀郡几个知情人那里打听到,他的师父的确名叫苍琰,三十来岁。
听说是墨家地位挺高的人,不苟言笑。
这便确认了身份。
苏渝把此事呈报赵政,赵政却仍然不为所动。
苏渝知道,自从安国公主姜禾一个月前愤而离开,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京都。陛下和她似乎在彼此怄气,她不来信,陛下也不问。
前些天郑新关上奏,说安国公主拒绝了改道的建议,正在开挖天岩山。
“去韩渠。”
初夏天气闷热的早晨,赵政却忽然下此命令。
于是郎中令军护着赵政,御驾向北开道。他们骑着快马,不足一日便到达韩渠。
营帐里空空荡荡。
一个茶杯放在几案上,旁边茶壶里的水已经凉了。
赵政抬手倒了一杯,看到水质浑浊发黄,眉头紧皱。
一旁的宗郡立刻道:“这水没有毒,陛下放心。”
“这是九嵕山的水吗?”赵政问。
宗郡摇头,脸上有些不忍:“殿下不喝九嵕山的水了,她和奴婢们一样,喝这里的水。”
赵政猛然转身,掀开营帐向远处看去。
天岩山高高耸立,极目看去,有劳作的人影肩挑手拎,繁忙异常。
赵政在天岩山下看到一辆马车。
马车破旧,看起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车旁站着一个护卫,见是赵政到了,作势要跪地施礼,被赵政挥手屏退。
马车后面传来两个声音。
一个活泼嬉闹,一个沉静淡然。
“婢子可真不容易,”小丫头采菱抱怨道,“先去了都城,又听说公主殿下来了韩渠,便连忙跑到这里。”
“你怎么走了这么久?”姜禾问道,“本宫差人去寻你,没有找到。”
采菱脸颊红红的,道了声歉:“都怪婢子事儿多,拐了趟弯,把咱们洛阳的宅院搬空了。”
她说着拍了拍马车车厢,一脸得意。
姜禾便笑了。
“带我的银梳子了吗?”
“当然!”采菱又重重拍了一下,拍得车厢掉落一层黄土。
她弯腰拿出一个包袱。
“公主走后姜公子醒了,让内侍捎来这个,说是送给公主的礼物。”
包袱很轻,姜禾小心打开,见一块七色锦包着什么圆圆的东西。
“黑珍珠!”采菱惊叫起来,“奴婢还是第一次见。”
姜贲的信就写在七色锦上,字迹歪歪扭扭,可见身体并未完全恢复。
姜禾轻声读了出来:“吾姐安国公主亲启,弟十二岁时,听闻海中有珠色玄,天下无人能得。弟舍生寻觅,终得一颗。今诚心以赠,望姐不弃,随身携带,终成无人能成之事。切切。另,若恰逢五月初六,恭贺生辰吉乐。”
“五月初六?”
采菱原地跳起来。
“殿下的生辰是五月初六吗?不正是今日嘛!婢子好巧不巧今日回来了!姜公子莫非未卜先知吗?”
姜禾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远处赵政停下脚步,神情怔怔。
五月初六吗?
他竟然不知道她的生辰。
姜贲知道,显然是因为曾经拿着她的庚帖,去魏国同魏忌合婚的缘故。
姜贲送天下仅此一颗的玄色珍珠,祝姜禾成就无人成就过的事。
他呢?送什么?
那小丫头仍然在喋喋不休。
“这个,这个是魏公子送的礼物,看来也是生辰贺礼。”
采菱取出红色的木匣,送到姜禾怀里打开。
木匣中没有信,只放着一架小巧的袖弩。
弩弓制作精巧,像是韩国的手艺。
“魏公子是要殿下保护自己。”采菱道。
“收起来吧。”
姜禾点头,手心握着那颗珍珠,轻轻叹息。
她想起八角楼上魏忌那个突兀的吻,想起他的气息,他难过的神情。
“公主殿下,您再看看别的——”
采菱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捂住了嘴。
“陛下。”她施礼道。
赵政没有说话,然而采菱看懂了他眼神中的意思。
她麻溜跑走,想要把马车拉走,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
空荡荡的山脚下,赵政和姜禾相对而立。
一个月前他们吵了一架,还没有和好。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在这里没有亲人好友,自己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陛下。”姜禾屈膝施礼,神情端庄疏远。
赵政就受不了她这个样子。
“唤孤的名字。”他命令道。
姜禾抬头看他,蹙眉道:“陛下如果没有别的事,本宫要去做事了。”
“你为什么不喝孤送来的水?”赵政道。
“你为什么要收魏忌的礼物?”他接着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生辰?”他渐渐有些不讲道理。
姜禾抬脚就走,被赵政拦腰抱起,丢进了马车中。
“完蛋!”
远远地,看见这一幕的采菱捶胸顿足。
早知道该把马车拉走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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