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经石不缺银钱,在京都置办的宅院很宽敞。
宗郡带着酒肉稻谷去拜访,说是公主交代的谢礼。
接待宗郡的是陈经石的长子,言谈之间并无破绽。宗郡借口替公主打赏族中晚辈,要他们一一来见。
孙辈孩子总共七人,除了楚地的方言一时难以改变,别的都很正常。
他们有礼有节地领了赏银,跪地拜谢。
宗郡笑着与陈氏家人道别,一面觉得安心,一面又有些忐忑。
有时候太过正常反而不正常,像是在完美地掩饰着什么。
即便他是安国公主的亲随,更随身携带出入雍国宫禁的腰牌,可想要见到雍国国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宗郡先去看望李温舟,再等候了三个时辰,终于可以趁着大臣们离去、御膳还没有上齐的小空当,觐见陛下。
殿内放着冰鼎,很凉爽。
赵政手里却握着一把蒲扇,轻轻摇了摇放下。
宗郡回话的一瞬间看见,恍然认出那蒲扇是他在洛阳时买的,也不知道怎么到了这里。
而且陛下似乎比往日心情好,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禀明了来意,宗郡垂头等待。
他听到蒲扇拿起的声音,感觉有细微的风拂过头顶,过了一会儿,赵政清冷的声音传来。
“宗郡,”他开口道,“孤让你跟着安国公主,是为了什么?”
让他跟着安国公主,是在公主殿下被魏国公子魏忌揭破身份,远走洛阳时候的事。
那时陛下万分恼怒,借故把他赶走,却让他跟着姜禾。
宗郡立刻回答道:“为的是传达消息,也为保证餐食无毒。”
赵政斜睨宗郡一眼,声音沉沉,不怒自威道:“你如今被她派遣远去楚国,是因为差事没有做好吗?”
宗郡连忙跪下请罪。
赵政又道:“既然做事没有错漏,公主让你去楚国,你便尽管去。只是记得自己擅长什么,能做什么,便是了。”
他擅长查验毒物,公主让他去陈经石的老宅看看,却原来是为了这个吗?
宗郡连忙叩头,一时间像是云开雾散,不再迷惑徘徊了。
“可奴婢去了楚国,怕……”
他的话刚到嘴边又勉强咽下。
在陛下面前,谁敢说担忧姜禾的话呢。
保护她的人、关心她的人,只他一个人就够了。
果然,赵政冷哼一声道:“你不走,等着孤请你用膳吗?”
宗郡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跪地拜别退出去,速度之快,就差没有就地翻滚了。
墨者苍琰果然非同一般。
来到韩渠仅仅三天,他便从八个方向分别爬了一遍山,然后在远处绘出山影图形,把自己关入营帐闭门测算,七日后,奉上答案。
苍琰找到了最为省力省时的挖山方法。
据他说,这座山里有一处天然的岩洞。
开渠不必把整座山一劈两半,只用挖通前后的岩洞,便能放开水闸,借渠水的冲击力,把岩洞内部也打通。
这样岩洞便成为韩渠的一部分。
如此施工,不需要三年之久。
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也就够了。
为了印证他的说法,苍琰带着姜禾站在山的东面,用重锤敲击山岩。
击打山岩的撞击声过后,隐约能听到山体里回声阵阵。
果然有岩洞!
不光姜禾,一向恭肃的水师郑新关,也忍不住激动地抚掌。
他紧走几步站在苍琰面前,整理衣襟退后,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他施的是稽首重礼,是面对君亲师才施的礼。
郑新关脸颊通红情绪激动,起身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忍不住道:“先生大德,关中百姓可提前吃上泾水了!明年春天,再不会有饿死的流民!”
他眼眶湿润嘴唇发抖,情难自禁。
姜禾也跟着开心起来。
看来这次的冒险很值得。
只有一直跟着姜禾的小丫头采菱有些不满。
“水师莫要担心,”她俏皮道,“有殿下在,就算渠水修不通,也不会让百姓饿死的。”
“是,是。”郑新关笑容满面道,“有殿下在,有苍先生在,是关中百姓的福气啊。”
从古至今,老百姓永远是最难的。
兴盛时,统治阶级吃肉,或许能给百姓分一口菜汤。
若衰败时,恐怕连菜汤也没有了。
战乱、瘟疫、蝗灾、水旱无情,衣食无忧的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而土里刨食的老百姓,就连活着都很艰难。
不管雍国修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就算收获的粮食一多半都要供给军队打仗,但起码,百姓们能多留下些了。
再不用为了一口水卖儿卖女,再不用和蚊虫共饮一窖水。
这全仰仗于一条渠,这不是上苍的恩赐,而是百姓们用一双双手,修建出的奇迹。
望着远方凝神的齐国人姜禾这么想。
为异国修渠的韩国人郑新关也这么想。
就连祖籍魏国的小丫头采菱,也这么想。
楚国都城寿春,韦南絮居住的宅院有一种可怕的繁忙。
每日清晨,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新奴婢从前门进去。
到傍晚时,草席卷着的死尸被人丢在板车上,推出宅院掩埋。
对于她做下的事,楚王芈负刍不闻不问。
大将军项燕知道后,倒是非常反对。他认为用活人试解药太过残忍,建议韦南絮改用牲畜。
“牲畜知道什么?”
当着芈负刍的面,韦南絮驳斥道:“它们知道哪里疼哪里痒吗?它们知道舒服还是难受吗?大将军如此慈悲,倒不知道怎么打仗?”
芈负刍接连点头,夸奖韦南絮道:“韦姑娘真乃女中翘楚。”
气得项燕自请戍边,连夜往北去了。
于是韦南絮更加肆无忌惮,出入宫禁的次数也比以往更多了。
“那赵政有什么好?”
解药的事一直没有成果,面对有些沮丧的韦南絮,芈负刍忍不住奚落。
“韦姑娘为了给他研制这解药,可杀伤了不少性命。”
韦南絮面容微僵看向芈负刍,眼角弯弯,勉强笑了笑。
“我这还不是为了陛下吗?”她柔声道,“到时候用这解药诱惑,赵政必然奉上城池,便可让陛下不费一兵一卒取而代之,得到天下。”
“哈,哈哈,”芈负刍干笑几声道,“谁稀罕啊!说不定不等你的解药做好,寡人便能置赵政于死地了。”
韦南絮神情微凛,想了想道:“奴家请陛下送去奸细,可不是让赵政现在就死的。”
芈负刍冷笑一声没有说话,看到韦南絮坐立不安的样子,才松口道:“不会的,他那么聪明,怎么会被我的人轻易骗过去呢?”
是吗?
韦南絮忐忑不安地攥紧了手心。
赵政的确很聪明,但芈负刍这次的布局,绝对能让他想象不到。
希望他能离姜禾远一点,不要自寻死路。
“陛下。”
那女人站在门外,柔声细语,屈膝施礼。
透过屏风,能看到她锦衣华服露出脖颈,酥态魅惑,让人看着尤为烦躁。
那次被姜禾见过的选女们,已经遵从赵政的吩咐,遣回原籍了。今日凭空出现的这个,想必又是太后的手笔。
“来人!”
赵政道。
立刻有郎中令军应声。
“拖出去斩了。”
那女人惊叫一声跪地,郎中令军刚刚拉住她的衣袖,便听到斜刺里一个威严的声音怒喝道:“哀家看谁敢!”
太后的身影出现。
夜色里的她看起来威仪赫赫,迈步踏入大殿。
赵政没有施礼,他只是站起身,唤了一声“母后”。
不管他们的感情有多淡漠,在朝臣和百姓眼中,她都是他的母后,是他要遵从和孝顺的对象。
“陛下三番五次拒绝哀家为你择妃,难不成同前魏王那样,是有龙阳之好吗?”
“儿臣没有。”赵政回答道。
“那陛下可知道,你只有两年半可活了?”
“儿臣知道。”赵政声音平静,似乎大限将至的不是自己,而是毫不相关的他人。
“那陛下既然知道我大雍国祚将断,为何不趁着……为何不尽孝生子呢?”太后虽然疾言厉色,自己却也有些尴尬。
“母后,”赵政道,“御医说若儿臣床事太多,于身体无益。”
御医当然没有这么说,只是赵政不愿意罢了。
他不是生子的机器,他的孩子,也不要别的人生。
太后姬蛮斜睨赵政一眼,在殿内踱步,冷冰冰叹息着道:“陛下若生不出孩子,多活两三日,又有什么意思?”
殿内的气氛有些凝滞,过了一会儿,赵政脸上露出笑容,清声道:“母后的意思是,只要能生出孩子,儿臣早死一两年,也没关系吗?”
这询问并没有让太后觉得理亏。
她抬头看着赵政,眼眸中涌出泪水,却不是疼惜的泪,而是后悔的泪。
“哀家当时就应该死死拦着你,好救下长安君。这样等你他日……哀家也不至于无人倚靠。”
可长安君是要他死的。
如今他的母亲也要他死。
赵政摇了摇头,迈步走出大殿。
到殿门口时,他突然停顿,声音清冷道:“母后不必担忧,会有人为儿臣诞下子嗣的。”
“哀家不要齐国姜氏!”太后连忙道,“她若成为储君之母,哀家恐再无容身之地。”
赵政猛然转身看着她,眼眸中戾气扩散,像一把长刀扬起,惊得太后退后一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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