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九嵕山不远的山南镇,突然被涌入的车马惊动,继而沸反盈天人声喧哗。
郎中令军冲进来,中尉军冲进来,这么大的阵仗,惊得小小的郡守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又一个头。
很快听说是两位公主殿下驾临,郡守顿时觉得这阵仗还不够大。
待听说陛下到了,他已经感觉如遭雷击动弹不得。
陛下——
那可是陛下啊!
耳边嗡嗡,什么都听不到了;双腿酥软,只知道跪趴在地上;因为惊讶张大的嘴巴忘记了合拢,抬着的头也僵硬地仰着。
在郎中令军发现他僭越的动作之前,郡守目睹了雍国国君驾马奔入小镇的场景。
他没有看过那么快的马,没有瞧过那么俊朗的男人,更没有见过如此混杂着愤怒和急迫的神情。
君之怒,可夷山河、平九州,雷霆降世,血债血偿。
“阿禾……”郡守听到他呼喊着跃下战马。
无数盾牌和弩弓架起,把郡守的视线阻挡,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他能看到。
看到将要有许多人人头落地,承接这雷霆之怒。
入目是清瘦女子跪坐的背影,她的面前躺着一个男人。
厚厚的纱布缠裹着男人的头、颈、肩、背,只露出一根插入纱布的空心竹筒,和半边完好的嘴巴。
那竹筒直直没入男人塌陷的鼻子,以免血水和烂肉长在一起,堵塞了他的鼻孔。
“阿禾。”
赵政跪坐在姜禾身后,拥住了她的肩膀。
怕要撞碎她,却又迫不及待。
“对不起。”
他的声音充满了难过,更充满确认她没有殒命的感激。
姜禾的额头缠裹白纱,胳膊也被夹板固定,但她活着。
她活着,自己就不会生不如死。
姜禾的泪水落在赵政的手背上,声音断断续续道:“赵政,我害怕他就这么死了。”
他是自己的同伴、朋友、兄长、家人,他虽然身体不全,却有一颗忠诚火热的心。
赵政点着头拉她起来,身后的帐帘被掀开,御医们一拥而入。
“他的性命,”赵政道,“便是你们的性命。”
“遵旨。”
此处是南山郡府衙后院,御医们忙着为宗郡诊治,赵政则陪着姜禾在偏房休息。
特意留出来的一位御医看过了姜禾的伤势,确认郡府医官治疗得当,便下去煎药了。
姜禾站在窗前,警醒又担忧地盯着御医进出,半晌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她竟然什么忙都帮不了。
不,她可以复仇。
“山崖上,应该有郎中令军驻守吧。”
姜禾忍着周身的疼痛,看向赵政道。
“苏渝已经去查。”赵政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姜禾的手。
她的手虽然绵软,却充满力量。
外面下起雨。
他们在雨幕前什么都没有说,却像说了很多。
府衙的另一边,同样重伤的楚国公主却并未接受雍国御医的诊治。
进屋禀告的侍女回来,对侍立在廊下的御医道:“我们公主殿下有女医官看护,雍国殿下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公主殿下说,只求早日查到凶手,杀一儆百。”
雍国御医并未退下,他们恭敬地等着,待楚国女医官出来,细细问过公主的伤情,才蹙眉离开。
楚国公主的右腿骨折严重,恐怕接下来三个月,都要捆绑夹板闭门不出了。女子娇弱,就算腿骨痊愈,也会成为跛脚。
于情于理,雍国需要给楚国一个交代。
“孤知道了。”
赵政听完御医的禀告,神情沉沉挥手屏退医者,却问姜禾道:“她怎么没有死?”
同样是在峡谷中,同样遭受伏击,宗郡为了护住姜禾,如今生死不明。
相比性命,赵政觉得断一条腿,没什么。
“是山穴,”姜禾道,“宗郡拉着我跑走时,我回头看她惊慌失措向前跑,那附近有一处山穴,可能她躲进了那里。”
这算是一个解释。
赵政轻轻点头,目光从雨帘处收回,淡淡道:“苏渝回来了。”
苏渝跪在雨中,没有进来。
作为亲自部署郎中令军护卫公主的将官,他此次的失职,足可以被赵政砍十次脑袋。
“苏渝,”姜禾唤他道,“你在外面淋雨,是嫌宫中的汤药太多吗?”
苏渝的头重重磕在地板上,晕开一片红色的血污。
“待微臣处置过叛军,定来陛下处领死。”
如果不是有宗郡,安国公主就死了。
只要想到这一点,苏渝就能想到陛下会有多愤怒。而他自己,又有多该死。
“好。”赵政道,“查得怎么样了?”
这是同意了他的求死。
虽然时间很短,但是苏渝已经查得一清二楚。
那些叛军虽然是郎中令军,却是当初韦彰德一手提拔的。他们大多出身寒微,苏渝细查,发现韦彰德不仅提拔了他们,还在他们幼年差点冻死饿死病死时施以援手,几乎等于养大了他们。
这便能想到他们的动机:为韦氏一族复仇。
“这也太迟了,”姜禾摇头道,“韦彰德已经殒命两年——”她说到此处突然怔住,想起另一桩事来。
“为了韦南絮吗?”
韦南絮可是在不久前才刚刚死的。
“命令是孤下的,怎么跑去报复阿禾?”赵政蹙眉道。
“他们都是下等军士,无法接触到陛下。”苏渝答。
“更或者这件事是韦南絮一开始便安排下的,九嵕山上突然出现了灵泉,那灵泉好巧不巧,就在山崖后面。”姜禾的手指攥紧衣裙,目光像逐渐凝结的冰,“原来从一开始,本宫就中计了。”
“不只是你,”赵政道,“太后中计在前。”
是太后向姜禾提起灵泉,施压请她前去。
姜禾原本能推掉,却还是为了与楚国公主独处,主动去了。
“查,”赵政的目光穿透层层雨帘,声音虽然低沉,却砸在地面上,如有雷击,“凡参与此事者,夷灭三族。”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院落里乱糟糟停放着的马车。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姜禾忽然看到一辆楚国的马车里,似乎有人影晃过。
这么大的雨,是谁还躲在马车上呢?
帐幔遮挡了女子的脸,露出被木板固定的右腿。
韦南絮的双手紧紧攥住薄被,却无法阻挡一阵一阵袭来的疼痛。
太痛了。
痛得就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汗水浸透衣衫,干了又湿,不知有多少回。
不知道父亲饮下鸩酒的时候,有没有这么疼。
只有心底无法忘记的仇恨,能让韦南絮重新寻回力气,把她因为重伤险些破碎散开的魂魄,一点点拼凑回来。
都怪姜禾。
如果她好好死了,自己何至于此。
如今自己只能受伤,用比姜禾更严重的伤势,来撇清嫌疑。
外面的雨停了。
门外传来姜禾请见的声音。
“公主殿下还好吗?”雨停了,她的声音分外温软,“听闻殿下重伤,姜禾特来拜见。”
韦南絮猛然直起身子,对着侍女摇头。
出门在外尚可用幂篱遮挡,这会儿如果在病榻上也遮着,必然会令姜禾起疑。
那侍女立刻开门出去,拒绝了姜禾的探望。
“殿下服用了止痛催眠的汤药,睡过去了。”
“这样吗?”姜禾闻言颔首,“等殿下醒了,本宫再来探望。”
姜禾缓步走下台阶,站在骤雨忽停的院落里,想了想,还是向医治宗郡的正厅走去。
路过楚国马车时,她特意留意了一下刚刚看到人影的那辆。
细纱帐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有什么玄机。
只是……
大雨肃清了天地,让这里的空气万分清新。
清新中,似乎能闻到马车中散出了什么气息。
像是竹叶,又像是浆洗衣服时的水。
是什么,如此让人想要亲近。
姜禾几乎要抬手掀起帐帘,却忽然有声音在身后道:“公主殿下,宗管事的伤处理好了。”
姜禾闻言转身,见到一位御医微微低着头。
她不敢问,只是从御医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点希望。
“宗管事还没有醒,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今晚。”
“他的鼻子没有了,能保住一个鼻孔可以呼吸,另外一个塌陷进气管,清理后可能还是会堵着。”
“他的舌头烂了一半,好在已经止血,只是以后说话会不太清楚。”
“最大的伤在肩膀,骨头碎断,以后不能提重物,右手不能举起来。”
“膝盖骨碎裂,走路需要拐杖。”
“最重要的是……”御医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他会失去嗅觉和味觉,他这个人,对陛下和殿下来说,没用了。”
听了这么多,姜禾只在这最后一句突然抬头看向那御医。
滔滔不绝的御医顿时噤声,他退开一步,跪地道:“微臣失言。”
“宗管事的用处……”
姜禾的手轻轻端起药碗,搅动着,伤心却又感激道:“从来不在嗅觉和味觉。”
一滴泪水落入药碗,化开浅浅的涟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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