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陈南星,却没有点头同意。
陈姑娘家里以贩卖药材起家,这个他们知道。
陈姑娘擅长分辨草药、仿制解药,这个他们也知道。
但要是谁说这姑娘只学几天脉理便能够起死回生,他们这些御医的脸面还往哪放?
故而御医只是问道:“姑娘是懂得医治伤重血枯之症吗?”
陈南星摇头道:“奴家学识浅薄不懂如何医治,只是恰逢此景,突然想起小时候背诵过的一个药方来。”
药方?
御医这才点头。
俗话说偏方治大病,说不定这姑娘还真有什么对症药方。
但是即便如此,御医也很谨慎。
“老夫能听听吗?”
陈南星脱口而出道:“当归、熟地黄、川芎、牛膝、白芍药、炙草、白术、防风各三两,生地、天门冬各半两,煎后趁热服下,可养血生气,用以伤后急用。”[1]
这个药方并不在她抄写送给姜禾的方剂里,这更像是突然从她脑海中蹦出来的。
这也不是父亲从渤海买的药方,模糊像是她很小时候就背过,印在脑海中。
御医凝眉细思,片刻道:“当归熟地黄和川芎白术这些,老夫的确也常常用作生血止痛,只是姑娘说的其他几味药,老夫却从来没有这么用过。”
“请大人姑且一试。”
陈南星跪下来,恳切道:“奴家不愿苏将军舍下一家老小,英年早逝。请大人一试,奴家愿意承担后果。”
“什么后果不后果的?”
御医示意身边的小徒去抓药,也示意陈南星起身,叹息道:“天地广阔无边,医法也博大精深,若陈姑娘能救苏将军活命,老夫愿意拜你为师。”
姜贲重伤,苏渝生死不明,姜禾在齐国使馆宣见御史大夫冯劫。
冯大人年过不惑,虽然身量不高,却行止如仪颇有风范。
因为身领御史大夫一职,他日常不喜交友,更没有任何喜好,似乎唯一乐意做的事,就是在几案前审查文书案卷,找出朝廷施政的错漏,拔除失德失职的官员,面圣谏议。
他也是唯一一个对姜禾说话刻薄的官员。
“楚国使团已在都城逗留许久,殿下是今日才知道他们的谋划吗?”
“如果久而不察,是为失判。”
“如果察而不治,是为失职。”
“待陛下醒来,微臣必然谏议革除殿下一应职务。”
姜禾看着冯劫颔首,并没有因为他的直言斥责而生气。
她朗声道:“在那之前,还请大人去清查宫禁。”
冯劫眼皮一跳抬头。
“宫内有楚国奸细,”姜禾一面说一面递给冯劫她的凭信,“自今日起,本宫给冯大人七日时间。宫中除了太后和陛下,均可由大人持此凭信盘查审讯。只要同韦氏有关,同楚国有关,可尽数清出宫禁。”
至于如何清,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全由冯劫决断。
姜禾神情郑重道:“太后和陛下的安危,就交给大人您了。”
冯劫微微张口,难以相信自己一本正经来斥责姜禾,却接了个大活儿回去。
然而他一身正气,自从负责监察朝廷官吏,从未失职失察,如今姜禾把国君和太后的安危托付给他,他自然义不容辞。
冯劫双手接过凭信,沉声道:“请公主殿下放心。”
姜禾点头,冯劫退后几步又转身,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道:“本官不会因为殿下重用本官,而忘记殿下的错漏的。”
“知道了。”姜禾道。
冯劫这才放心大胆地去了。
冯劫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姜禾也向外走去。
如今乱事初平,她也才有时间去看看苏渝。
偏殿外婢女奔忙不停,见到姜禾,她们纷纷避让施礼。
“你们忙,”姜禾道,“苏将军如何了?”
“陈姑娘熬了新的汤药,说是给将军试试。”
宫婢回答过,便端着汤药、针线、热水等物进去。
姜禾站在院落里等着。
天色转晴,有流云迅速飘过,不知名的鸟儿歇在大殿的檐角,忽然似被什么惊动,扑闪着翅膀离开。
院落里渐渐暗下来,树叶的影子重叠成模糊的一片,园灯被一只只点燃,红色的光亮里,有飞蛾扑打灯筒。
只是无论它们如何扑打,灯火不灭。
偏殿的门在此时忽然打开,姜禾抬头看去,同陈南星四目相对。
夜色中她穿着素色的衣裙,其上星星点点血迹遍布。
姜禾在她向来沉静此时却激动的眼中寻找到答案,忍不住上前。
衣衫飘飞,她越过高高的门栏,绕过屏风,听到有轻微的咳嗽声自帐内传来。
那是——
“苏渝。”
床上的男人微微咳嗽着,血沫从他唇角流下。
“殿下不要担心,”御医道,“这些血,是因为他口中的伤口迸裂。不是心肺里的血。”
“他活了?”姜禾上前一步,俯身注视苏渝。
她生怕自己错了,错得空欢喜一场。
这个男人身上铠甲破烂,找不到一片完好无损的肌肤,然而他没有死。
“陈姑娘的药汤起效,把将军的命救回来了。”御医在一旁高声道,神情同姜禾一样难以置信。
姜禾的手轻抚苏渝的肩头,笑容在唇角散开,泪水却落下来。
她转过身去掩饰泪光,温声道:“好好看顾苏将军。”
御医连声答应着,快慰道:“苍天有眼!这下待陛下醒来,不会为苏将军惋惜了。”
是啊。
姜禾微微失神。
只是她不记得陈南星给自己的药方里,有医治血枯之症的。
姜禾的目光在殿内环视,陈南星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陈南星一路脚步不停,走得太快,甚至有些喘息。
她向来性子安静,没有跑动过。此时因为激动,又着急见姜贲,忍不住走快了。
只是不管有多快,她手中浅碗里的汤药却未洒一滴。
同样是伤重,苏渝可以起死回生,这药也可以让姜贲早些康复。
终于来到姜贲的寝殿前,婢女为她推开门,御医看到是她,微微点头后离开。
陈南星把汤药稳稳放在床前小几上,这才向姜贲看去。
因为后背受伤,姜贲侧躺着。相比第一次见到时,眼前的男人瘦了很多。
可即便如此,他的肩膀也很宽阔。
齐国的男儿都是这样的,身材高大结实,走起路来稳健有力。
她还记得初见姜贲时,他被兄长们簇拥着,立在正中,含笑点头的样子。
少年公子温厚又豪爽,让刚刚失去父亲的她,不由自主信任,想要靠近。
御医刚刚为姜贲换过药,还未给他盖上薄被。
陈南星心内剧跳,轻轻拿起被子展开,为姜贲盖上。
视线中忽然有一点闪亮,让她动作微滞。
那是紧贴姜贲身子的一把短刀。他虽然伤重昏迷,却握着那把刀。
一丝莫名的情绪浮上心头,有些疼痛,又有些难过。
陈南星轻轻拿起那把刀,想要把它放在一边。姜贲却在睡梦中被惊动,紧紧握住,口中嘟囔道:“魏……”
这声音含糊不清,陈南星却也明白姜贲是不想放下这把刀了。
那总要擦擦吧。
丝帕擦干净血迹,露出上面小巧的篆字。
——“我思。”
我思,是什么意思?
姜贲仍在嘟囔着,陈南星脸颊微红,低头靠近姜贲道:“公子在说什么?”
“子……子佩……”
陈南星猛然起身,恍惚中有些难以站立。
魏……子佩。
那位魏国的公主。
她也忽然明白短刀上刻着的字是什么意思。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魏子佩,这是她的刀。
“陈姑娘在这里啊。”
殿门打开,陈南星听到姜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南星向姜禾施礼,却发现姜禾也在施礼。
“本宫谢过陈姑娘。”
陈南星喉中酸涩,面上却努力掩饰着,上前扶住姜禾。
“公主千万不要这样,”她眼中泪光闪动,也不知是因为姜贲,还是面前的一幕,“殿下是奴家的救命恩人。奴家救助苏将军,更是医者的本分。”
姜禾看着她笑了笑,牵着她的手走向外间,跪坐在蒲团上。
“本宫想问一问,”她深吸一口气道,“姑娘对身中百毒后残毒攻心,以至于心脉将停的病症,有办法吗?”
陈南星凝眉苦思,缓缓摇头。
“殿下,”她有些愧疚道,“奴家家里的药方中,没有解残毒的。”
注释
[1]药方来自《原机启微》卷下,“当归补血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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