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的岳父,姜禾的父亲,齐国使团原正使,姜安卿。
姜大人在大梁城以北的卜寨,为了点燃烽火,后背中箭被楚军杀死,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姜禾不知道赵政为何会突然提起父亲。
今日她离家时,已经在祭桌牌位前同父母亲告别过。
他们在天之灵,此时该很欣慰吧。
“那时在前往大梁的路上,”赵政道,“岳父说他曾经见过孤。”
那个中年男人带着个黑脸丫头,就那么安安静静待在破庙里。
他们身边没有护卫,却像是能够应对任何旅途凶险。
自始至终,赵政没有看到他的面容。
可他谈吐风雅,学识广博,令人心折。
他解释自己之所以能听出赵政的声音,是因为四年前在楚国,赵政还是雍国质子时,他们见过一面。
“孤过目不忘,”赵政抿唇道,“后来知道了马车里的人是岳父,孤就常常想,为何孤都不记得见过他呢?”
姜禾点头笑了:“是啊,为什么会不记得呢?”
“你早知道?”
赵政面露惊讶,然而却没有深问,停了停,他继续说下去:“今日你说是从岳父的话里得出结论,选择药方医治孤,孤就忽然想到,在楚国时,孤曾经身中乌头之毒。”
他那时中毒,寿春城的解毒草药却被人买空。昏迷好几日后醒来,李温舟说,是一个说雅语的中年男人救了他的性命。
“雅语”,是因为各国之间交流频繁口音却不同,故而选用了中原洛阳一代的语言,作为外交的通用语。
那么这个人,如果不是楚国人,就是哪个国家的使节。
既然姜安卿说见过他,陈经石又是倒卖药草药方的,那么——
“给孤解乌头之毒的,”赵政道,“就是他吧。”
他的声音感慨又激动,从姜禾背后抱住她,忽然有些哽咽。
这个男人不久前还镇定自若,在满屋子哭倒的大臣面前云淡风轻。
可此时他忽然埋头在她的发间,哑声道:“阿禾,岳父救过孤的性命。孤此时才知道。”
赵政无法克制自己懊悔的情绪。
“如果孤早知道是他,当初你们在洛阳被困,孤该发兵援救;后来你在齐国被欺,孤该带回呵护;就算是再晚几年知道,你代替姜玉衡出嫁时,孤也不该那般对你。”
他那时捆绑着她,提防着她,此时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曾虐待恩人之女。
如果是对陌生人小心谨慎,还算理所应当。可是对待姜安卿的女儿,他不该这样。
“好了,”姜禾轻轻摇动身子,笑着侧过头,“不知者无过,你又何必悔恨。”
“孤不仅悔恨,还难过。”赵政道,“孤错过了你,太久。”
如果他们在楚国时就相识,该有多好。
他会在十七岁的那一年起,就不再寂寞。
他会追求她,得到她,所以姜安卿从楚国离开后就要忙女儿的婚事,就不会出使洛阳,不会被困,不会死。
理智如他,竟然也做起了不可能实现的幻梦。
“陛下,”姜禾的声音却有些狡黠,“哪里有新婚之夜惦记岳父大人的夫君呢?你就没有什么,是对妻子说的吗?”
赵政没有回答,他炙热的气息在她乌发间流连,一滴泪水落下,沿着姜禾的肩颈,淌入柔媚的锁骨窝。
“孤……”他郑重又深情道,“谢谢你。阿禾。”
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让我不必在另一个世界孤苦伶仃。
谢谢你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看雍国铁蹄踏过,华夏归一。
他的手轻轻移动,停留在姜禾微隆的小腹处。
更谢谢你,如此坚强、聪慧、无畏、善良,给了我一个家。
姜禾眼中含泪,神情却是笑着的。
御医已经诊断过,说赵政滞留在体内的淤血已经排出。
虽然并未减少残毒的含量,但是今日饮用的汤药养心安神,再不必担忧陛下会因为心跳减缓,最终不治身亡了。
只是恐怕这汤药需要终生服用,不能停下。
银针拔毒的治疗,也要坚持。
她的夫君,不必死了。
她的孩子,生下来可以有爹爹陪伴了。
姜禾从赵政膝头起身,同他一起躺回床上。
她的头枕着赵政的肩,二人左右手牵在一起,放在姜禾的小腹处。
今日那里不太安分,时不时都要动一动。
“陛下不必道谢,”姜禾闭上眼睛,含笑道,“往后日日夜夜,承蒙厚爱。”
在距离止阳宫不远的达政宫,雍国太后还没有睡。
她眼含热泪步入偏殿,在内侍点燃的烛光中,打开一口巨大的木箱。
箱子里放着陈旧却干净的衣物。
那是雍国先君庄襄王的遗物。
太后屈膝跪坐在木箱前,解下套甲,手指从元端朝服、战甲、革带、玉具剑上抚过,泪水也滴在上面。
“陛下。”她温声唤着,好似这个人还没有死。她也不是太后,而是他的王后。
“我曾怨恨你偏爱政儿,苛待蛟儿。明明都是我们的儿子,你却对远方的政儿牵肠挂肚,对眼前的蛟儿不闻不问。为了这个,我对蛟儿更加宠溺,也忘记你的牵肠挂肚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政儿他,小时候的确很苦。”
太后叹息着,继续道:“后来我知道政儿中毒将死,但想着还有蛟儿,雍国总不至于如何。但蛟儿也死了,不知道你在那边,有没有见过他。”
“你就算见,也还是不喜欢他吧。今日我来,特地告诉你,政儿没事了,齐国姜氏救了他的命。姜氏,就是那个你推崇备至的太公望的后人。”
太后眼中的泪光散去,薄唇微抿笑了笑。
“因为这件事,”太后道,“我原谅她了。原谅那时若不是她,蛟儿也不至于死去。”
她关闭木箱缓缓起身。
“接下来,我大雍六世先祖遗留下来的功业,不该荒废。就让政儿放手一搏。哀家,会亲眼看着。”
薄纱窗刚刚摘去,重新换上了挡寒的羊皮。
深夜有凉风穿堂,门却没有关。
忽然脚步声起,正在专心切开鸭梨的魏忌虽然低着头,余光却见红色裙摆在门口闪动着进来。
他的心像是被人攥住,无法呼吸地瞬间抬头,眼神却又迅速暗下来。
不是姜禾。
怎么会是她呢。
今日是她大婚的吉日。
更何况她如今有孕,也不会长途跋涉来此。
他们之间,再不会见了吧?
心底的难过化开一片涟漪,让勉强尘封的记忆再次倾泻而出。
伤心的情绪一瞬间无法收拾。
“本君来瞧瞧,公子在做什么?”
身穿红裙,比寻常女子还曼妙几分的龙阳君一面笑一面走进来,跪坐在魏忌熬汤的几案对面。
魏忌这守卫严密的公子府,也只有他可以出入随便了。
几案右边放着一个铜炉,炉内有炭,炉上有鼎,鼎内雾气飘散,煮开的梨水冒着香气四溅的泡泡。
几案上则放着一臂长的椿木案板,案板旁竹编的筐里放满鸭梨。魏忌正耐心削掉鸭梨的皮,在案板上切成小块,放进汤鼎。
“在熬秋梨膏啊!真是暴殄天物。”
龙阳君伸手去拿鸭梨,被魏忌阻拦。
“想要吃,自己去摘。”
“真是反客为主,”龙阳君几分不悦道,“若不是我种活了树,你哪儿有梨子讨人欢心?”
魏忌的动作微微停滞,龙阳君也自知失言,叹口气打开提来的食屉。
“来,本君温了酒,公子尝尝。”
魏忌却没有接话。
殿内虽然已经酒香四溢,他却一直等所有鸭梨都切好放进汤鼎,搅动好一会儿转成小火,才擦干净案板,端起酒盏。
黍酒入喉,温热胸腹。
“今日收到邸报,”龙阳君见魏忌的神情恢复如常,才开口道,“赵国饥荒,赵王又昏了头,命赵葱、颜聚二人代李牧为将。雍国趁机攻克邯郸,俘虏赵王,赵国公子逃走,但赵国覆灭,也已经在旦夕之间了。”
魏忌神情不变,仰头饮尽盏中烈酒。
“公子你……”龙阳君欲言又止道,“知道吧?本君想派些人去接回长公主殿下,毕竟她……”
魏国的长公主,魏忌的姐姐,是如今赵国的王后。
赵国覆灭,魏国虽然并未出兵援救,但是却不能对骨肉血亲坐视不管。
“不必了。”魏忌开口,打断了龙阳君的话。
龙阳君噤声,却忍不住瞧了瞧魏忌的神色。
他仍然是那个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的魏国公子,只是那一双眼睛里,有了浓稠得化不开的痛苦。
“半个月前,”魏忌平静道,“我已经派人去接姐姐,她当着使节的面,挥刀自尽了。”
——“回去告诉魏忌,就说雍国势必直取洛阳。我不怪他没有出兵来救,我不过是,早走一步罢了。”
这是姐姐的遗言。
那时赵王已经弃下姐姐逃命,姐姐却也不愿意苟且偷生。
他们魏家的儿女,没有怕死的。
龙阳君吃惊地“啊”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许久,他才叹息道:“公子觉得,雍国会自此收手吗?如果不,下一个是燕国,还是我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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