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星有些窘迫地受了苏渝一礼,把提来的药匣放在桌案上。
“给孩子们带了一些奴家配制的端午香包,用来避虫祛毒的。希望苏大人不要嫌弃。”
她眼中有些落寞的凉意,神情却含笑。
苏渝受宠若惊,连忙走过去。
“怎么劳烦姑娘亲自做了?”
打开药屉,果然见几个大小不一,针脚细密的香包放在里面。
只看一眼布料,就知道价值不菲。再闻那香包里散发出的艾叶和香草的味道,又觉得不似寻常香包那样刺鼻,孩子们一定会喜欢。
“真是多谢姑娘。”
“只是小事罢了,”陈南星道,“从御医院回家,正好经过卫尉军府衙。大人不嫌奴家叨扰就好。”
“怎么会?”苏渝有些拘束地挠挠头,“我送恩人回去。”
说是送,其实陈南星自己有马车。又为了避嫌,苏渝也只是把她送到卫尉军府衙门口。
饶是如此,也有不少路过的将官看着他,露出打趣的笑。
“恩人别介意,”苏渝道,“他们都是些粗糙汉子。”
陈南星站定在马车前,浅笑摇头:“奴家独自在异乡生活,朋友不多,这才希望能常常走动,希望没有给大人添麻烦。”
“怎么会?内人前日还说,要请恩人去吃酒呢。”苏渝笑得诚挚。
陈南星屈膝施礼:“嫂子邀约,奴家自当前往。”
不过这回不能见到那人了。
姜贲带着新婚妻子,应该已经回到齐国。
马车缓缓驶往宅院,陈南星微微垂头。
怪她没有表达心意,怪她喜欢的人,被别人先行一步找到。
如果没有魏子佩,那该多好。
她会是那个随同姜贲回到齐国的人,她会得到兄长哥嫂的艳羡,她也会好好待他,不跟他置气吵闹。
但是没有那个如果……
陈南星吸了吸鼻子,泪水还是夺眶而出。
殿内今日燃了香,檀香提神、佩兰醒目、麝香通窍、侧柏益气。
香气缭绕中,那个白衣公子微微锁眉,从门客们七嘴八舌的辩议中抽回思绪。
“都回去歇着吧。”
他淡淡道,和煦的目光转向龙阳君。
两个时辰了,龙阳君听的多,说的少,大部分时间斜按凭几,目光在门客脸上流连。
时而点头,时而又摇头。
魏忌一开始以为他是在赞同或者反驳,看久了,发现只要是模样清俊的门客说话,他都点头,丑一些的开口,他便摇头。
有一次先点头再摇头,原来是因为那门客安静时好看,一说话露出满口乱牙,惹得龙阳君忍不住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合着对方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他只在乎门客的美貌。
虽然局势叵测,魏忌也忍不住笑了。
门客们缓缓退下,殿内便只余两位公子闲坐。
多余的蒲团和凭几被侍女撤下去,空间大了些,龙阳君几乎要躺在洁白的地毯上。
“都两个时辰了,”他认真道,“公子管饭吗?”
“先说说你的想法。”
魏忌手中握着细竹条起身,敲击殿后挂着的舆图。
那舆图有一丈来宽,从北向南,囊括七国四海。
舆图上韩国和赵国的国名被抹去,显得魏国像是要被雍国张口吞噬的一块肥肉。
“本君的想法?”龙阳君用手支着头,姿态风流,“本君想,楚国之前派公主跑去刺杀赵政,雍国这是要复仇?”
芈思辰刺杀赵政失利,被吓得失去神智的事,魏国当然已经知道了。
“你不是这么想的。”魏忌眼中光芒莫测,停顿片刻道,“本公子认识的龙阳君,不会这么想。”
龙阳君干笑几声。
“你倒是说说想法,”他抿唇道,“雍国出战,这背后的军师,可是跟公子您很熟悉。”
雍国背后的军师吗?
王后姜禾,太公望后人,孙武兵法传人,一封信可召百万大军围城的谋士。
也是他的,小禾。
魏忌的目光注视舆图,在中原腹地洛阳的某一处,似乎看到那年大雪弥漫,看到十三岁的她趴在他的后背上哭泣。
“我不走。”
姜禾的泪水成串掉落,像珍珠砸进积雪。
“我要找到父亲。他死了吗?他在哪里?他是齐国的正使,你们不能不管他。”
齐国的正使在魏国失去踪迹,歹人丢给姜禾一根砍断的手臂。
其行可诛,然而魏忌的心中只有苦涩。
他厚实的皮靴踢开雪团,背着她向前。
“快走,走了才能活命。”
他带她逃出洛阳,把她送回齐国。
而五年后的今日,她是雍国的王后,是发兵伐魏的军师。
小禾,魏忌在心中轻叹,其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很厉害。
从那时对弈赢了我,从在回到齐国的路上默诵兵法,从大梁城外全歼楚军的运筹帷幄。
只是我从来不知道,到最后,我们要以这种方式重逢。
“想什么呢?”龙阳君出声打断魏忌的思绪,轻抚腹部,抱怨道,“早点说完,好用饭。”
魏忌回过神。
心中的疼痛散去,他手中的竹条落在楚国和魏国毗邻之处。
“正因为我熟悉姜禾,才知道她不会贸然出兵攻打楚国。”
即便楚军在大梁城以北的卜寨,杀死了她的父亲。
“可这不是已经打了吗?除非——”
龙阳君张着嘴,这会儿才恍然大悟。
真是的,被那些漂亮的门客迷了心窍,脑子有些不好用了。
他感觉自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惊讶于对方的阴谋。
下意识地,他的手指按在腰间。
那里有一把剑。
“是,”魏忌道,“她是想包抄。”
“聪明啊!”龙阳君不由得坐直身子,抚掌道,“本君有些明白公子你的执念了。”
他的执念吗?
魏忌神情冰冷没有说话。
他从不是因为她聪明,不是因为她对魏国的用处。
她对他的吸引力,又何止于此。
他想她的人生没有战乱纷争,可以自由平安地抚育儿女,长命百岁。
“既然知道了她的意图,”魏忌把那根竹条丢掉,神情冷淡,“龙阳君便知道要做什么。”
“是,”龙阳君点头道,“本君把驻扎在黄河以北的兵马调回来一半,且加强西面黄河的守卫。”
要防着对方包抄,就要把兵力往南压。
“去吧。”
“不管饭?”龙阳君有些悻悻。
然而魏忌已经转身离开,他白色的身影像银龙般悠然而去。
出尘绝世,却又驾驭天下。
六月初,雍国大军已经按照计划攻破七座城池。
可是再向东推进时,遭遇了楚国大军的正面迎击。
军中邸报传至京都,姜禾有些讶异。
她站在王宫炙热的阳光下,看远处太后逗弄小阿谦,眉心微蹙。
赵政神情冷峻,眼底有积蓄的锋芒:“孤埋在魏国的眼线,已经说服了魏王。但魏忌还是调遣三十万大军回援洛阳,看来没能瞒过去。”
没能瞒过,魏忌猜到了她的计谋。
他那样七窍玲珑颖悟绝伦的人,又怎会不懂兵者诡道。
姜禾感觉自己正手持棋子在与魏忌对弈。
而她的每一招,每一式,对方都了然于心。
“陛下,”姜禾抬头看着赵政道,“王将军那里,怎么样?”
“王翦很小心,”赵政道,“但楚国还是派遣十万兵马狙击。就连这些小城,都不准备放过了。”
魏国提防,楚国又准备紧咬雍国不放,形势便陷入了僵局。
姜禾同赵政站在一起,从远处看,他二人着雍国玄青常服,郎才女貌却又沉静恬淡。
但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对方的心中有多焦灼。
“陛下,”姜禾的手伸出来,牵住了赵政的衣袖,“你在楚国,也埋有眼线,对吗?”
赵政低头看她,也握住了她的手。
“是。”
“那么这么多年来,雍国国君私库里那么多的财宝,都给那些眼线,用来贿赂楚国官员了吧。”
姜禾从齐国归来后,特地去赵政的私库看了看。
短短一年,那里几乎被搬空。
赵政的手有些僵硬,停顿片刻,他轻轻“嗯”了一声。
兵者,诡道也。
那就不仅仅是在战场,还在朝廷。
用财力腐蚀对方的国之柱石、良将权臣,让他们做出不利于自己国家的决策。这样虽然不堪,却也是权谋之道。
这件事赵政没有对她说过,她便也不问。
如今再不必瞒。
姜禾点头道:“当初臣妾同父亲出使楚国,父亲便说楚国朝廷俸禄不高,但是官员都住在豪宅中,吃穿用度非常奢华。父亲那时便说,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在为楚国养着官员。”
“那时不是孤。”赵政摇头道,“那时,是父王。”
是啊,雍国早就做好了准备。
姜禾看了一眼日光。
虽然灼目,但是那日光永远是透白的一片。不像自己,这一路走来,已经变换了模样和心境。
如果人真有魂魄,她的该已经很黑。
“陛下,”她叹息道,“百年养腐,今日可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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