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的字迹沉稳开阔,用墨浓重,透着严正刚直的冷冽味道。
短短几句话,却湿润了姜禾的眼眶。
“陛下同意了。”
她合上信,温声道。
蒙恬跟着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担心。
若魏国王室一路北上与魏国主力汇合,恐怕会横生波折。
“戒严黄河。”姜禾随即道。
看来王后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蒙恬立刻应诺,转身离开。
而姜禾把那封信收好,在转浓的夜色里走回营帐。
她的心中,满满都是赵政的模样。
他因为知道她给魏忌写信,生气的样子;他抱着阿谦,逗弄时哈哈大笑的样子;还有他无奈答应她来大梁时,强忍的气恼;以及他送她离开,在咸阳城外的不舍。
他在信上说:“大梁距孤千里之遥,一切但凭王后定夺。”
他在信上说:“阿禾,你的行李里,有一件孤放进去的紫貂大氅。天冷,记得穿。”
他是她的王,她的夫,她珍贵的另一半。
他为了她妥协掉原本不可能的坚持。
姜禾把行李打开,拿出那件紫貂大氅。
她神情含笑,眼中却滚落泪花。
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结束了,她就不需要如此煎熬,就可以回到他身边。
“抓到一个生意人!”
楚国境内,国君芈负刍的亲信谋臣英季缓缓抬起眼皮,看着前来禀报的下属。
“生意人?”他的声音像是旧风车般,呜咽不清。
“是,”下属道,“他从北边偷跑过来,带着不少金饼。”
此处的北边,正是大梁城。
英季的手指在红木桌案上划过,指尖和木头的纹理摩擦,弄出沙沙的声响。
“生意人?”这三个字在他口中吐出,似乎被咀嚼过一遍,“不可能。”
下属面露疑惑。
“如今大梁城正在戒严,能逃出来,需要城防守卫的协助。除非是王族贵胄,否则不能如此。把他带来,我瞧瞧。”
英季说着起身,便看到一个男人有些狼狈地被推进来。
他虽然年近中年,身姿却还算挺拔。
微微发福,眼中藏着倨傲。
见到英季,这人的眼睛转了转,脸颊抽动,化作一声尴尬的笑。
“路过贵宝地,还望行个方便。”
英季也笑起来,他想起数年前出使魏国时见到的魏王。
与现在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丧家之犬,惶惶也。
“不急,”英季脸上的皱纹更深,“我倒想看看,把百姓弃之不顾的前魏王,都带了什么宝贝。”
魏圉笑得比哭都难看。
还以为对方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大不了赔掉金银。
没想到他们有能力杀掉他的护卫,得了金子并不罢休,还不准他走。
如今魏圉见到这人,才意识到对方是楚国的谋臣。
被识破身份,这可真是屈辱透顶。
“你想怎样?”魏圉道。
他挥开抓着他胳膊的护卫,露出魏王的气势。
“奉楚王命,”英季道,“趁着你两国鏖战,捡些便宜。”
果然是强盗。
一个国家如果做强盗,比那些山野莽夫可不要脸多了。
“捡我魏国的便宜吧?”魏圉冷笑起来,“你们敢动雍国吗?”
“如果便宜够多,”英季露出老谋深算的笑,“那就敢。”
“这就跟我无关了,”魏圉转过身,“你自捡你的便宜,我已经不是魏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稍等啊……”
英季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劳烦你,把通行令牌留下。”
魏国王族的通行令牌,可畅通无阻进入魏国境内。
然而魏圉大步向前走去,恍若未闻。
英季看到他从衣袖中掏出什么东西,连忙上前抢夺。可魏圉已经张开嘴,吞了进去。
那令牌不过是夏蝉般大小的玉块,顺着魏圉的喉咙滑下去,进入肚腹。
英季停下脚。
“你这又是何苦。”
他摇头道:“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天暗下来,浓云过境,裹着初冬的严寒。
雍国答应龙阳君所提条件的消息,一大早传入大梁城。
告示贴在城门下,供百姓知晓。
大多数百姓目不识丁,官府特地派人朗读。告示的内容也尽量写得简洁易懂,让人听一遍就明白意思。
听明白的人,或惶恐不安在原地哭嚎,或已经接受结局,跑回去告诉家人邻居。
“公子说挡不住雍国。”
“公子说雍国答应不会屠城。”
“公子说三日后子时,雍军将退后百里。百姓有想离开大梁城的,可在三日内收拾行李,三日后离去。”
“公子说黄河以北仍然是魏国境,愿意继续做魏国臣民的,可渡河向北。”
“公子说希望老幼妇孺尽量留下,以免旅途波折,冻死饿死在半路。”
“公子说……”
一句句零碎的话,在街头巷尾传播。
魏王魏假并未出面,告示上盖着公子魏忌的印鉴。
放弃大梁城的罪责,由他承担。
看过告示,听过那么多公子魏忌的话后,魏国大梁城的百姓,大多数只有一个想法:“公子他,不要我们了。”
一个时辰后,行宫外就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他们先是跪在地上哭。
“公子殿下,求求您继续守城吧!”
“对啊公子,大梁城从未被破。楚国都攻不破的大梁城,雍国怎么能打进来呢?”
“求求您,我愿意上阵杀敌!我儿子,我孙子,都愿意!”
……
哀求声一浪接着一浪,终于被人打断。
“别哭了!别求了!公子是急着逃命呢!我当初在洛阳好好的,公子让逃到大梁。如今又放弃大梁,要逃到黄河北了!”
“就是!公子坐着马车锦衣玉食往北逃,哪知道咱们穷人的苦处。”
“公子不战而逃,他怕死,他不要大梁城了,他不要我们了!”
混乱的指责中,还夹着一些百姓的劝慰。
“公子您别生气,他们是急了。”
“对啊,我们急了,我们祖辈都是魏国人,谁都不愿意去做雍国人啊!我这就去收拾行李,公子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可是我没办法啊,我老娘,她走不动啊……”
哭泣声、指责声、怒骂声在魏国行宫外嘈杂不绝。卫护行宫的魏国军将没有反驳或者驱赶,他们事先得了命令。
不准伤害百姓。
公子说,三日内,他们还是魏国的百姓。
此时雍国王宫中,最新的邸报放在赵政案头。
黄河以北的魏军主力,已经避开与王翦的正面冲突。他们在魏国主将芒卯的调遣下,集结三十万大军,借道齐国,偷摸向东南绕过去,靠近信陵。
信陵,是魏忌的封地。
也或许是,魏国最后的希望。
若不出所料,等蒙恬退开百里,魏忌就会回到信陵接手魏军。
那是他的亲信部队。
他将如虎添翼如龙御风,势不可挡。
赵政并不觉得雍国的铁骑会败给魏国。
但是他不想因为一念之仁,死伤更多部将。
薄薄的青色丝帛铺在赵政面前。
狼毫笔中墨汁饱满。
他喜欢用浓重的墨写字。
浓重,则不易更改。
象征有令必达的君威。
“杀,”他写道,一笔一划。
“尽,”他又写,眉心紧蹙。
最后五个字,赵政写得很快,似乎唯恐自己改变了心意。
“魏王室男性。”
杀尽魏王室男性。
这是他下达的命令,这命令将避开姜禾,直接送到蒙恬手中。
雍国的确从不屠城,也的确不对各国王室赶尽杀绝。
但魏忌不同。
赵政的破例,是对魏忌的尊重。
尊重魏忌是他,唯一在意的敌人。
把信装进信袋,拉紧束绳,赵政示意李温舟拿走。
“叫苏渝亲自去送。”
他寒声道。
最重要的命令,当然要由最信任的信使去送。
赵政写完信,并没有觉得心情好一些。
他今日累得很,虽然才刚刚正午,却决定乘坐轿辇回去。
阿谦已经睡着,赵政回到寝殿,躺在他与姜禾的龙床上,觉得这里空寂得很。
耳边没有她的温言软语,也没有她时不时撒娇的神情。
伸手过去,没有她温热的体温。
不知怎么回事,赵政忽然生出冷汗。
他的心揪起来,呼吸都不太顺畅。
宫婢已经熬好了国君每日饮用的汤药,见他回来,已经放在屏风外的小几案上。
赵政起身去拿,目光掠过姜禾的妆奁。
许多画面突然在他脑中晃过。
他想起那次的大火,想起姜禾不顾安危去取的,是妆奁中魏忌写给她的信。
“给你写信的那个人,你想嫁给他吗?”
他曾经这么问。
而她在朦胧的睡意中呢喃道:“好啊,我嫁给他。”
可她并没有嫁给他。
虽然曾经有过机会。
她对他不是爱意,而是珍重。
万千珍重。
药碗被赵政重重放在妆奁上,他猛然大步走出去。
“来人!”
止阳宫中的肃静被打破,内侍飞奔而来跪地听旨。
“孤有密信,速送大梁蒙恬。”
他要再写一封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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