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车轮碾压过累累白骨,也碾压过战车、旌旗和林立的长枪。
雍王政六年春,腊梅初谢冰雪未融,雍国的三十万铁骑便在大将蒙恬和李信的率领下,分两路直取楚国北地城池。
楚军措手不及,连丢平舆、沈丘、鄢郢三城。
蒙恬李信自此会师,与赶来的楚将项燕相遇。
项燕挥军尾随雍军,追击三天三夜。
雍军正因为连胜而轻敌,项燕便突然发动袭击,大败雍军,占其两座营垒,杀都尉七名,以血衅鼓。
李信带残兵逃回。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这还是自从雍国发动统一战役,吃到的最大败仗。
打韩国轻而易举;打赵国虽然艰难,但到底谋略得当,只是耽误些日子;魏国难啃,但当魏忌死后,也很快分崩离析。
但是楚国,百万披甲将士不容小觑。
的确是,轻敌了。
赵政在谏议殿沉稳端坐,听着朝臣七嘴八舌的议论。
“应该派王翦去。”他们说。
“我军疲累,应该原地休整。”也有人说。
“要么,缓几年再打楚国?”
赵政抬眼,看了看说这话的人。
廷尉李通古。
李通古一直是扫灭各诸侯国的支持者,说这样怯懦的话,倒是第一次。
“李廷尉何出此言?”赵政扬声问。
殿内立刻肃静一片,朝臣们小心翼翼看一眼李通古,紧张兮兮听他讲。
李通古跪下施礼道:“陛下,臣听说打仗要趁弱而取,遇难而避。古今能赢得战争者,无不遵循这样的道理。如今燕国和齐国尚未打掉,反而去艰难攻打强大的楚国,臣以为此事不妥。”
“那依廷尉所见,该去打燕国,还是齐国呢?”赵政唇角微勾,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通古思忖片刻,决然道:“臣以为,先要举国之力攻打齐国,再北上轻取燕国。这之后稍事休整,再乘胜追击打下楚国。”
赵政点头不语,殿内已有朝臣纷纷附和。
御案后面侍立的李温舟神情僵硬,小心留神国君的表情。
“齐国……”
赵政的手指轻敲御案,缓缓摇头。
“你可知道,魏国主力如今藏在齐国吗?”
“正是因为如此,”李通古道,“该铲除余孽,以免夜长梦多。”
赵政眼底翻涌起冷意,尚未驳斥,便听李通古紧追不舍道:“微臣知道王后不忍魏国主力被歼,也知道陛下不想与王后生出龃龉,不想与齐国……”
“大胆!”
赵政未曾开口,朝臣中便有一人厉声斥责,打断了李通古的话。
那是御史大夫冯劫。
冯劫眉毛竖起,斥责道:“身为臣子妄论上意,臣请谏李廷尉僭越之罪。”
李通古的话被打断,震惊疑惑地看向冯劫。
你这老头,脑子抽了吗?
冯劫高举笏板,磕了个实实在在的头。
看到这一幕,殿内原本附和李通古的朝臣顿时噤声。
他们可都知道冯劫是个怎样的人。
曾经有一个朝臣的儿子的妻舅的姑丈犯下强抢民女的罪行,不知怎的被冯劫知道了。他日日面圣启奏,谏那姑丈是逞朝臣亲眷之凶,愣是把那朝臣削职查办才罢休。
事实上违反律条的姑丈根本不认识朝臣,只是常常夸耀自己远房亲戚如何罢了。
如今他们可都不敢担一个僭越之罪。
李通古连忙也叩头解释道:“臣的意思是陛下……”
“大胆!”冯劫的声音更为高亢,“李廷尉身为臣子,竟欲驳斥陛下,臣请谏李廷尉藐视朝堂之罪。”
好嘛,两个罪了。
李通古咬紧牙关,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雍国陛下少见地宽宏大量,虽然冯劫不依不饶,赵政还是替李通古说了几句话,这事儿便罢了。
赵政也解释为何要先灭楚国。
“远交近攻一直都是我大雍国策,燕国在东北苦寒之地,齐国靠近大海,齐都临淄比之楚都寿春,还要远些。如今我雍国常胜之师,自该先取强敌,再攻弱国。此战虽败,只当是给阵前将士一个警醒。王翦明日便从砀郡回来了,孤准备——”
赵政清冷的目光看向朝臣,缓缓起身道:“御驾亲征,直捣黄龙!”
陛下要御驾亲征?
朝臣顿时跪倒一片。
“不可啊……陛下不可……”
然而雍国国君衣袖甩过,人已经移步离开。
“听说败了。”
魏将芒卯见到姜禾,急切地告诉她自己刚知道的消息。
姜禾正看着一张写着黑字的白布出神,见他进来,把白布收起,神情从容。
“雍国败了吗?”她随口问道。
雍国先头部队失利的消息,已经传遍。
这件事振奋了楚国,楚国使节甚至专门跑到齐国王宫去,把消息告诉齐王。一方面让齐王相信雍国很快会被楚国打败,搞不好就是灭国。另一方面,也希望齐王能处置姜禾,以免齐楚两国失和。
“怎么处置?”听说齐王两手一摊道,“她带着三十万军,我齐国也就只有三十多万兵马。要不然你们楚国,帮忙把她收拾了吧。”
齐王可不是个傻子。
他那个儿子姜贲又是减免赋税又是帮助垦荒,搞得今年国库里的存粮多得很。
可这些存粮不能卖给仇敌燕国,更不能卖给随时可能打过来的雍国,卖给魏国这些人,可太好了。
那些金饼,可真香。
所以姜禾知道芒卯来,自然是谈雍国战败的事。
“不过是丢了两座营垒而已,”姜禾施施然道,“说不定是诱敌深入的巧计。”
提起兵法,芒卯不敢跟姜禾辩论。
他吃过姜禾太多苦头,甚至还记得当年在魏国朝堂,她是如何用计逼迫魏王退位的。
芒卯试探着道:“只是咱们何时进攻楚国,为我陛下和公子报仇雪恨呢?”
“不着急。”姜禾含笑道,“吃的还够。”
的确是够,甚至比在魏国时,吃得还要好。受伤的士兵也得到了很好的医治,军情虽然谈不上振奋,但到底不用担忧生出兵乱了。
姜禾从几案下取出一个大大的包袱,递到芒卯手中。
芒卯看到那包袱上的图案,眼睛便已经瞪大。待打开包袱拿出书信,触及上面熟悉的字迹,眼窝已经湿了。
“殿下……”他突然有些难以置信。
“是家书,”姜禾道,“送信来的人说家里一切安好,让你放心。”
芒卯不知所措热泪盈眶,慌忙点头。
能把信送进来,自己府中的家丁绝对没有这个能耐。
想必是姜禾差人去了他家中。
“去读信吧。”姜禾看他神情激动,温声道,“这些日子也不能闲着,好好操练兵马,挑出两万轻骑精兵来,以后大有用处。”
芒卯应声施礼退下,才刚刚走出营帐,便迫不及待打开了信。
家书抵万金,特别是在这国破之时的家书。
营帐内的姜禾也在看“信”。
事实上那不能称之为信,那是蘸布。
赵政喜欢用饱满的墨汁写字,写完常常需要很久才能干燥。他平时写完就放在一边,永远是镇定沉稳的样子。
但这一次他用了蘸布,显然是慌了。
信上只有六个字。
——“勿杀魏国王族。”
这封信应该写在那封“杀尽魏王室男性”之后吧。
宗郡说,信被陈南星抽走烧掉了。
所以那时他们在军中,收到了一封空信。
宗郡跛着脚,千里迢迢赶过来,送来的,除了她急需的金饼,便是这张蘸布。
他内心肯定以为,自己之所以带着魏军远走齐国,是因为没有看到这封信吧。
这封信中有赵政的悔意。
后悔自己食言,并且试图弥补。
事实上,当姜禾看到那封要杀尽魏王室男性的信时,的确有些愤懑失望。他说过要任她决断,却还是认为她会对魏国心慈手软,私下里写信给蒙恬。
他们夫妻,竟然也需要那样遮遮掩掩了。
但姜禾如今在齐国,却不是因为那封信。
而是赵政一开始,就已经有杀尽魏国主力军队的决断。
在姜禾看来,如今他们的家人已经是雍国人,不必杀了。
这是她和赵政,避不开的分歧。
恐怕赵政也已经想到她会带着魏国主力进攻楚国吧。
做雍军的马前卒,做雍军的垫路石。
最好死干净,以免形势有变。
但是她不会的。
她曾受人托付,善待魏国百姓。
姜禾把那张蘸布打开又折叠。
她想象着赵政那时写信的急迫,想象着他是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他那样的人,可真是不容易啊。
姜禾觉得窝心又酸涩,她的视线从潦草的字迹移开,落在墙壁上挂着的舆图某处。
父亲亡故已经三年了。
让她这样的人忍耐三年,可真不容易。
如今新仇旧恨一起,楚王负刍,你可担得起吗?
她的每一名兵卒,她都珍视,都要好好用。
这样才能早一日破开寿春城的大门。
为报仇雪恨,也为九州一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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