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国祚绵延数百年。
先祖建国时贫弱,甚至不得不盗牛祭祀。自成王时楚国开始崛起,不断兼并各诸侯国。乃至武王,任用贤臣励精图治,逐渐问鼎中原。再后来吴起变法国运日隆,一时间兵强马壮、披甲百万。楚国鼎盛之时,更曾经在丹阳、蓝田之战中,差一点就灭掉雍国。
所以芈负刍从未想过,有一天雍国的铁骑敢攻入自己的国家,距离他仅仅咫尺之遥。
芈负刍并未藏在都城督战。
同赵政一样,他亲临战场。
此战生死攸关,战败了,楚国灭亡,他是亡国之君。
寿春城外遍地陷阱。
除了陷阱,更可怕的是隐约能闻到的火油气味。
只要有人敢踏入战场,等待他们的便是冲天火起、皮肉烧焦。
为了提防雍国先行点燃火油,等待烧完再进入战场,楚国这边把火油呈倒“靣”字形分布,火堆之间用引线连接,只有到达寿春城下,才能引火。
两处引火位置控制在楚军手里,他们手持火把,等待雍军踏入火阵。
雍军果然来了。
只是随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楚国的数万俘虏。
俘虏被捆绑在一起,如同被稻草穿起来的蚂蚱。
雍国军阵驱赶着俘虏上前。
长鞭挥过,如有违抗,当场毙命。
是不是陷阱,楚军先踏。是不是死路,楚军先行。
就这样,雍军浩浩荡荡,进入了楚国的埋伏圈。
端坐在战马上的项燕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挥刀怒吼。
“无耻!无耻之徒!”
他怎么也想不到,堂堂大国,竟然用俘虏的性命来为军阵开道。虽然看不到那些俘虏的表情,但项燕知道他们有多害怕,有多屈辱。
相比项燕,芈负刍倒是神情平常。
“无耻吗?”他寒声道,“到今日,赵政才配成为寡人的对手。”
如此才配吗?
同样阴狠,同样视人命如草芥。
就如当年坑杀赵军四十万俘虏的雍将白起一般,凶暴、悍戾。
“这才是王族该做的。”芈负刍下令道,“点火。”
“陛下!”项燕纵马挡在国君面前,“可那些都是楚人。”
“不。”芈负刍道,“那些是被敌军利用的楚人。”
没有人敢违抗国君的命令。
负责点火的军将双手颤抖,却还是把火把靠近引线。
“呲呲……”
不知是不是幻觉,火焰沿着引线向前蔓延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毒蛇吐信。
很快,距离引线最近的陷马坑最先窜出火苗,接着数百团火焰爆燃开来,瞬间连接在一起,一发不可收拾。
烟雾窜起,遮天蔽日。
水火最为无情。那些走在前面的楚军俘虏最先遭殃。
他们想要躲闪,却因为被捆绑无法挣脱。只要一人身上着火,就是一连串人。正绝望间,忽然感觉到手臂松动,原来是雍军为他们割开了绳索!
来不及惊怔,身染大火的人拼命在地上打滚,那些侥幸早一点挣脱的,则怔在原地骂骂咧咧。
“娘的!自己人也烧!”
“咱们为国君卖命!国君不把我们当人啊!”
但他们也说不了几句,便被呛人的烟雾熏燎得伏下身子,咳嗽起来。
在火场,避得了火,避不了烟。
火能烧死人,烟能呛死人。
不断有人倒下去,而没倒下的雍军,已经把提前湿润的战袍翻过来,挡住口鼻。
这个动作提醒了尚且活着的楚军:怪不得刚才要从河里蹚水过来!
他们身上的衣服也还没干呢!
但是楚军俘虏很快发现,挡住口鼻的雍军并不是瑟缩在原地求生,他们反而向前攻去。
“都城没有火!”
有人这么喊着。
“对!打开他们的城门!杀掉芈氏!”
“我来带路!”
还有人知道路吗?
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的雍国士兵抬起头,见前面招呼他的,是楚军俘虏。
一名被国君放弃,侥幸逃生的俘虏。
好不容易冲过大火来到楚军阵前的雍军,遭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事实上,楚军并不完全在城门前镇守。
他们呈包抄之势,向雍军围过来。此时火苗已大多熄灭,趁着雍军还未反应过来,大队人马冲锋陷阵而来,把雍军好不容易拼凑出的阵型撞碎。
接着长刀挥舞,杀人如麻。
如果楚军有五十万,雍军这一仗会很艰难。
好在如今楚军在天湖折损后只剩下三十万,而雍国却通过收编魏军,已经两倍于楚军。
从未听说少的能包抄多的取胜。
楚军虽然占了未被火烧的先机,但当火苗微弱,雍军便再一次士气如虹。
大地似乎在摇晃。马蹄声、厮杀声、兵器击打在一起的声音,震耳欲聋令人血脉偾张。
雍将王翦与楚将项燕在战场上相遇。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神里,有见到仇敌的森冷,也有同为良将的尊重。
对敌人最大的尊重,是给予全力以赴的对抗。
王翦手持开山大刀,在战马上拼杀自如,一刀斩向项燕。项燕堪堪避过,一个回马枪向王翦刺来。
二人不知打了多少个回合。
终于,一道血线飞溅上天空,项燕手中的长枪掉落在薄烟中。
他并未从马上摔下来,而是趴伏在马背上,在天旋地转的颠簸中,看向寿春城墙。
无数道绳梯紧贴城墙,雍军沿梯而上,势不可挡。
绣着太阳和凤凰的楚国土黄旗被一刀斩断旗杆,从城墙上丢下来。
新的旗帜猎猎飘扬。
那是雍国的黑旗,魏国的红旗。
寿春陷落,国亡了。
一滴泪水从项燕眼角滑落,带着不甘与心痛,他瞪大双眼,坠落进死亡的幽冥之中。
败局已定时,芈负刍还是因为畏惧死亡,向城内逃去。
追击而来的雍军并没有让他好过,很快,他便被五花大绑,送到赵政面前。
雍国国君没有立刻同芈负刍说话。
他正在给蒙恬念一个长长的名单,那名单上的姓名,芈负刍每个都知道。
那些都是楚国的朝臣。
“这么些年,”赵政道,“为了让他们为雍国做事,花了多少银子啊。”
所谓百年养腐,如今楚国已朽烂如泥,是时候刮掉这些污秽之物了。
当芈负刍听到那些他信任的官员的真面目时,顿时愤怒地大吼大叫起来。
所以这些年来,并不是他无力治国。
而是他的每一个决策,都会受到这些贪官的误导。
那些好不容易颁布的条令,也会因为他们的怠惰,以至于上情不得下达。
如今自己就要死了,这些人却仍旧靠着卖国吃香喝辣吗?
“都杀了吧。”赵政对蒙恬道,“出卖自己国家的人,没必要活下去。”
卖主求荣的人,永远都得不到新主的信任。
芈负刍的嘶吼这才停止。
“有本事!”他对赵政道,“你也杀了我!”
“如你所愿。”赵政道。
“寡人还有一个礼物送你!”芈负刍惨笑起来,“一个你想不到的大礼!”
这样的恐吓并未让赵政有半点犹豫。
他从来都善待灭亡之国的王室,但对于芈负刍,赵政觉得,还是不必了。
楚王芈负刍行刑时,赵政握着姜禾的手。
“岳父在天之灵,”他温声道,“该已告慰。”
“还有郑新关、陈经石……”姜禾道,“甚至还有如同半死之身的宗郡。”
宗郡受伤,便是芈负刍和韦南絮合谋的结果。
“还有……”
姜禾的目光向北看去。
还有千千万万死去的将士,还有那个她不会再轻易说出的名字。
魏忌。
请你乘风去,自由地,乘风去。
楚国都城中。
身穿红衣的清俊男人一笑,看着眼前的人道:“捉到你了。”
捉到了,便让本君好好享受吧。
龙阳君认真整理衣冠,走上前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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