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这个宅院。
还是这棵开满花的树。
梨花是一簇簇的,虽然是清淡的白色,却开得璀璨。像兜了一团银河罩在树上,也像蝴蝶做了巢。
魏子佩抱着孩子站在梨树下,看微风飞过,花瓣迎风起舞。
姜贲也抱着孩子,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靠近魏子佩道:“咱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院子里。”
因为都抱着孩子,他们的胳膊轻轻碰在一起,衣衫摩擦的声音透着一点缱绻。
“可不是?”魏子佩瞪了他一眼道,“你砸了我一身梨,还好意思说?”
姜贲讪讪地笑了。
那时姜禾在魏国逼迫魏王退位,魏子佩知道了这事,跑到这座小宅院里撒泼。
结果没见到姜禾,倒是被姜贲打了一顿。
他后来还恐吓魏子佩,说对方要是还敢来,自己就把她娶回家打。
没想到后来真的娶回家。
不过挨打嘛……这女人横得很,不对自己动手就不错了。
“那时候真热闹。”姜贲轻声道,声音里透着一些怀念。
那时候魏圉在位,龙阳君风度翩翩,魏忌纵横披靡,姜禾的父亲姜安卿也在世。
姜贲那时初获自由,对姜禾又敬又爱,还添了一些讨好姐姐就是讨好雍国的心思。
那时雍国还未灭掉任何一个国家,各国都城遍布来访的使团,何止是热闹。
“是啊,”魏子佩道,“不过那时也提心吊胆的。”
提心吊胆,因为各国势力不可能均衡。
不管哪个国家强盛些,都想赶紧打一仗,好掠夺百姓和土地。
所以免不了,要一次次送将士出征,一次次看骨肉分别,一次次参加葬礼。
如今失去了一切。
也不再有颠簸和动荡。
他们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难过。
“对不住了。”姜贲把孩子递给奶娘抱着,他揽住魏子佩的肩膀道,“往后不再是鲜衣怒马王族贵胄,娶了你,却要你跟着吃苦头了。”
“这也算吃苦头啊?”魏子佩把另一个孩子塞进姜贲怀里,“我可是去赈过灾,见过老百姓疾苦的。”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成长。
知道世界的残酷,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该围着自己转,也意识到身为王族,除了与生俱来的权力,更要付出责任。
姜贲笑着点头道:“那就请你这位吃过苦头的娘子,去给夫君我洗手做羹汤吧。”
他说着转过身,神情却忽然僵住,惊叫道:“哎哟!”
从种植梨树的后院到小厨房所在的偏院,开着一道窄门。
因为坐在梨树下吃饭,也算雅事一件。
为此特意打通一道墙,做了小小的拱门,方便传递饭菜。
让姜贲惊叫的原因,是窄门那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见他惊慌,含笑道:“奴婢丑陋,吓到国舅爷了。”
如今齐国归顺,姜贲最大的身份,是雍国的国舅了。
“你你你……”姜贲看着他,惊讶道,“你的确是不够俊美,不过吓到我的是别的事。你在这里,我姐在哪儿?”
怪不得进入宅院时,觉得这里的仆役比以前规矩又肃重。
原来是京都来人了。
“是宗管事。”魏子佩也认出了宗郡,一瞬间亲切地笑起来,“是给我们送吃的吗?”
“是,”宗郡点头道,“王后殿下亲自下厨。”
姜贲把孩子塞给魏子佩,就往窄门钻。
自从登基为王,他已经比以前持重很多。
但似乎只要到姐姐身边,他就会情不自禁放下身段,变得像他们初识时那样。
那时他是在敌国为质的少年,而姜禾是他通往自由的唯一道路。
不过让姜贲意外的是,他没有见到王后,反而见到厨房外站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身材高大容貌俊逸,他穿着家常的玄青深衣,紧蹙的眉心有些不耐烦,还有些饶有兴致。
姜贲向前疾走的脚步顿时停住,他站稳身子,想了想,还是后退一步,施礼道:“见过陛下。”
雍国国君斜睨姜贲一眼,凉声道:“你们回来了?”
赵政说完话,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水瓢,僵硬地丢进水里。
他的神情有些不自在。
“咳咳……你姐在烧菜呢。孤随处看看。”
水瓢有什么好看的?是被差使舀水吧。
姐姐也是。堂堂国君不要面子吗?怎么能跟着她烧火做饭呢?
果然,小厨房里传来姜禾清脆的声音:“水呢?都熬干了!”
姜贲立刻上前,扬声道:“水来了水来了!”
他举着水瓢进去,果然见采菱在烧火,姜禾在亲手烧饭。
见到姜贲,她的眼睛弯了弯,笑道:“路上累不累?”
“不累。”姜贲摇摇头,被烟雾呛到,湿了眼眶。
“孩子呢?”
“子佩抱着。”
“好,”姜禾道,“喊你姐夫帮厨,你去歇着。”
姜贲哪里敢出去喊,他扯着嘴角摇头,低声道:“你想让他杀了我不成?”
不管赵政在姜禾心里如何好差遣,在姜贲这里,始终是九五之尊的国君。更何况这位国君,刚刚已经平定四海、横扫六合,成为华夏共主了。
姜禾往窗外看了一眼,见赵政同魏子佩站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敢动你,姐跟他玩命。”
“姐姐这话哄哄人也就成了,弟弟又不是三岁小孩。小公子呢?”
“路上累,睡了。”
姜禾递给姜贲一把葱,姜贲自然而然地剥起来。
其实赵政也没同魏子佩说什么。
不同于姜禾和姜贲之间亲密无间的嬉闹,他见魏子佩走来,对自己施礼,又抱着孩子站好,便只是点头,神情淡漠地立在原地。
魏子佩也不说话。
她想起自己原先一直是恨赵政的。
这人先抢了兄长的女人,又杀了魏国的王,灭掉自己的母国,到最后连自己夫君的国家也占了。
她人生的动荡,多半来自这个人。
就算知道这世界弱肉强食,她无力改变,但要她对赵政有什么好感,那也绝不可能。
所以她只是站在赵政身边稍稍往后一点的位置,不说话,也遵循礼数,没有离开。
突然,她怀里的孩子打起嗝来。
魏子佩顿时手足无措。
孩子刚满百天。
他们胃口浅,吃饱了就要打嗝,打嗝就要吐奶,如果不及时处理,必然哇哇大哭。
平时有奶娘在,魏子佩有人帮着照顾,她只用看着就好。
但现在奶娘没有进来这个院子,她只能试着自己解决。
有些笨拙地,魏子佩学着乳母的样子拍了拍孩子的后背。
没有用,孩子打嗝更厉害了。
“要竖起来拍。”
冷不丁地,身边有个声音道。
魏子佩有些疑惑地抬头,见赵政在郑重地重复:“竖起来,慢慢拍。”
被一个男人,且是身为国君的男人教导如何哄孩子,魏子佩的脸立刻红了。而孩子也因为吐了奶,难受得哼唧起来。
魏子佩知道,哼唧距离大哭,已经非常近。
她恨不得拔腿就跑,但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好似正面临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考核,焦虑又羞愧。
而眼前赵政的神情更是不耐烦,他似乎已经忍无可忍,干脆伸出手,从魏子佩怀里把孩子抱了过去。
把孩子竖着抱起,下巴贴着自己的肩膀,雍国国君认真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背。他的力度比魏子佩大多了,奇怪的是孩子止住了哼唧,打了一个大大的嗝,有些好奇地向后仰着头,不哭了。
赵政并没有让这孩子的头仰得太厉害,他的一只手迅速扶住孩子软软的脖子,把她送回给自己的母亲。
“这个是弟弟还是妹妹?”他随口问道。
魏子佩有些别扭地接过孩子,才发现他问的是弟弟妹妹,并不是男孩女孩。
他是站在赵谦的角度问,站在亲族的角度。
虽然魏子佩完全不想跟他做亲戚,但她还是答道:“是妹妹。”
“妹妹!”
一个响亮的声音从窄门传来,两岁多的小公子赵谦迈着步子跑过来,虎虎生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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