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星在北地。
虽然雍国已经征服六国,统一天下,但长城以北的匈奴,仍然是华夏民族的威胁之一。
匈奴控制西域、英勇善战,为了得到水草丰茂的土地,一次次试图越过长城,侵略中原。
这一次蒙恬率军与其死战,驱赶匈奴至千里之外,立下国威。
不过但凡战争,总要有死亡、有伤病。
姜贲在一处简陋的茅草房里见到陈南星。
他几乎不认识眼前的女子。
她穿着粗布衣裳,膝盖和袖口处打着许多补丁,头发简单挽在脑后,脸色发红,脸颊皴裂。
因为跪在地上,又低着头,姜贲只能透过那几缕落在额前的头发,透过她愈发消瘦的肩膀,想象这姑娘从前的样子。
应该,错不了吧?
引姜贲过来的军官已经呼喊起来:“陈大夫,有人找。”
陈南星正在给一名士兵包扎伤口。
伤在大腿窝,她却神情自然地拔掉箭头、挤出脓血、割去腐肉,再涂金疮药,缠裹纱布。
动作一丝不苟,并无半点拘谨。
可当她听到呼唤抬起头,看到姜贲站在草棚外时,陈南星镇定的神情忽然变得惊讶,继而错愕,后来是手足无措的慌乱。
她站起身,下意识抚了一下头发,又想到自己如今的衣着打扮,都已经被姜贲看在眼里,顿时偏过头去,局促地想要狼狈奔逃。
陈南星终于没有走成,她在军官的喊声中顿住脚,无奈地走出草棚施礼。
“草民陈氏见过国舅爷。”
姜贲爽朗地笑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衣着,反而句句赞赏。
“想不到上次见陈姑娘时,姑娘还在御医院进学,这才多久,却能独当一面,在军前效力了。姑娘医者仁心,让人钦佩。”
他的声音洪亮又温和,目光真诚,似乎没有看到陈南星的窘境,只是为她高兴,甚至有些与有荣焉。
他好像是第一次,这么夸奖自己吧?
陈南星稍稍放松下来。
是啊,当初自己随族人到达齐国,一路担心被雍国追杀时,不是也很落魄吗?
可他收留陈氏族人,亲自问候多次关照。
他不是世俗的人,他的格局,远比自己以为的高。
好可惜,他不是为自己来的。
陈南星再次施礼道:“国舅爷来此,是为了王后殿下的病吗?”
陛下先前已经差人问过她了,来问的是蒙恬。
可姜贲到底还不死心吧?他是姜禾的弟弟,虽无血缘,却胜似亲人。
姜贲递上医案道:“正是如此。”
这回的医案比上次还要厚些。
诊脉的人很多,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诊一次。
能看出病人得到了很好的照顾,能看出盼着她好的人,有很多。
陈南星多希望自己有办法。
她最大的梦想,不就是在姜贲面前展示自己的能耐,让他喜欢自己吗?
想到那个卑微的自己,她有些酸涩地摇了摇头。
“怎么样?”见她摇头,姜贲顿时紧张起来。
陈南星连忙收神道:“从脉案看,王后只是昏睡过去了。这种病症,多发于溺水窒息或者冲撞到额头。”
“的确是昏睡着,”姜贲上前一步道,“有办法吗?”
陈南星把医案还回去,想要说出口的话在心中想了好几遍,努力修正好措辞,才点头道:“虽然奴家这里没有办法,但在奴家心里,王后是很刚强的人。她那样的人,不会让自己一直睡下去的。”
她那样的人。
那样不肯荒废任何一点时间,为国土、为万民、夙兴夜寐踔厉风发的人。
姜贲不由得喉头酸涩。
他勉强笑了笑,对陈南星点头。
“是,如今药石罔及,我们能相信的,只有姐姐自己了。”
那便再无话可说。
他来求诊,她没有办法,就可以告别离去了。
姜贲当然知道陈南星为何在北地从军。
她偷取信件,害卫尉军信使自尽而死,也害魏王室在雍国的屠刀下几乎全灭。
虽然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做,但姜贲觉得这个惩处还算合适,也觉得陈南星如今偿还的已经不少。
“陈姑娘,”姜贲试探着道,“我这便走了。你若想回去,大可以跟我一起。朝廷那里,我来想想办法。”
陈南星猛然抬头,眼中有细碎的光芒闪烁。
他肯救她,肯在一切事情结束时,给她一个温暖的回应。
这对于她来说,无比珍贵。
但此时身后有人开口呼唤。
“陈大夫,劳烦您给我看看吧。我疼啊……”
陈南星的眼睛又暗下来,她想起自己因何而来,想起最早的初心。
她是注定得不到他的,那不如就,活成他赞许的样子,活成像她先祖那样被后人称颂的人。
“不了。”陈南星郑重摇头,“京都的医者很多,不缺奴家这样的。军营需要我,我就留在军中效命吧。”
姜贲不再劝说。
他点头离去,忽然听到陈南星的呼唤。
“国舅爷。”
姜贲转过身,有些疑惑。
“暑气正盛,”陈南星走过来,递上一个药包,“这是些不值钱的草药,我自己挖的,你若不嫌弃,路上泡水喝吧。”
姜贲道声谢,接过药包翻身上马。
陈南星紧咬下唇转身。
她原本不是想送药的。
她原本想说自己喜欢过他。
但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不说了。喜欢他,是自己的事。
“陈大夫,快给我看看吧。”受伤的士兵围过来,陈南星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好。别急,慢慢来。”
慢慢来,走这一生。
如果走错过路,记得要走回正道。
姜贲去北地时,赵政去了一趟岳山。
岳山苍大夫,传说是神医。
只是启程前,宗郡斟酌再三,还是把担忧告诉了赵政。
“陛下,岳山,王后已经去过了。”
那时候姜禾知道了赵政的病情,亲赴岳山,翻越两座大山见到神医。
那神医说治不好,说除非找到长桑君的后人。
所以在宗郡心中,这个所谓神医,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但赵政还是要去一趟。
岳山不算高,却很难翻越。
赵政拒绝轿辇,在山林间攀爬,时不时会想起姜禾来到此处的艰难。
她是冬天来的,山中积雪,该有多难走啊。
或许赵政不仅仅是为了见到神医,还是为了走一走她当年走过的路,品尝她当年的焦虑难过期许坚毅。
他们的人生像是交织在一起的圆圈。
无论尽头是什么,他来求一个相遇。
“外面是谁?”门内传来询问声。
“雍国国君驾临,请开门。”苏渝在外面答。
里面沉默一瞬,回答道:“恕老朽孤陋寡闻,山中幽深,不知年月,也不知雍国国君是谁。”
苏渝一时气结,不知该如何回答。
神医的门很薄,一掌就能劈开。可那道门却又似乎笼罩在仙气中,让人不敢触碰。
赵政含笑示意苏渝退后,温声道:“本人的妻子曾来这里为本人求诊,大夫的药方很好,故而前来答谢。”
虽然那药方不是苍大夫给的,但他提起长桑君,也算是帮了大忙。
“你的妻子是谁?”苍大夫随口问道。
“齐国姜禾。”赵政答。
门内肃静一瞬,忽然响起桌椅翻倒的声音。有人在里面大步走来,一把拉开门。
“姜禾?姜安卿的女儿?在哪里?”
发须皆白的苍大夫出现在门口,却因只看到赵政和其余男性护卫,露出惊讶又失望的神情。
赵政也是惊讶的。
岳山深处的苍大夫,认识他的岳父姜安卿,这本来就让人吃惊。但他更惊讶苍大夫其实已经见过姜禾,却错过了相认。
听了赵政的解释,苍大夫有些遗憾地捋须,点头道:“原来是她啊。”
是那个大雪封山时来访,没说几句就跟他吵架的女子啊。
果然是他的女儿,才会如此疾言厉色。
想当初他们在韩国国君的酒宴上相识,没说几句话就倾盖如故。他那时不满韩王的懒政,干脆愤而避入深山。可齐国虽然也一塌糊涂,姜安卿却立志要为国家奔走。
他既恼他,又佩服他。
苍大夫看着眼前的男人,这就是姜安卿的女婿了。
那老家伙,怎么这么好命。女儿漂亮,女婿看起来也人模狗样的。
还不错。
想到此处,苍大夫又笑起来。
“她病了。”赵政道,“孤是来求医的。”
笑容僵在苍大夫脸上。
“走,赶紧走,这就走!”
赵政惊讶地转身,见苍大夫已经夺门而出消失不见了。
在梦里,姜禾每天都在看夕阳。
她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坐在马车上,陪着父亲看夕阳落下去。
天是瑰丽的金黄色,红色和紫色偶尔出现,瞬息间就不见了。然后是橙色,是靛蓝,是留有余味的鸭青。
继而是又一次日落,又一次的晚霞。
父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催促她去做饭,考问兵法,喊她对弈。
父亲就陪她坐着,父亲身边,还有母亲。
母亲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温婉,那么美丽。
他们跟姜禾聊她小时候的事,聊门前的桐树,聊路上遇到的人,聊天色,聊晴空,聊孩子。
姜禾忘了她都回答了什么。她常常撒娇,说想吃父亲做的饭,说战场上死了好多人,她很害怕。
然后忽然有一日,空中飘满了焚烧艾草的气息。
父亲说:“阿谦想你了。”
母亲也点头道:“阿禾,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可姜禾还想赖在父亲母亲的身边。
在父母面前,她可以永远做一个孩子。但当父母不在了,她就要直面死亡,做一个坚强的大人。
“阿禾,”父亲又道,“你的脚步,要止于此吗?雍国的未来,你不管了吗?赵政,你不要了吗?”
赵政……
姜禾突然想起这么个人来。
这个人曾经在黑暗中跋涉很久,同她一样。
这个人曾经牵起她的手,跪在先祖面前,说许多刻骨铭心的话。
这个人是她的丈夫,是阿谦的父亲。
姜禾忽然站起身,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车。
马车远去,车里坐着好多人。
除了父亲母亲,还有郑新关,有陈经石,有无数面目模糊的士兵。
他们,都是在七国战乱中死去的人吗?
她还看到魏忌。
他仍然穿着白色的衣服,不说话,只是含笑对她挥手。
那笑容像是梨花绽放在晴空之下。
夜色在此时弥漫开来,黑暗席卷一切,姜禾咳嗽着,在艾草的气息中醒来。
眼前是一个面容陌生的老者。
说陌生,却又有些熟悉。
“好了。”老者退开,另一个人上前,俯身在姜禾面前。
“陛下。”姜禾看着他,心中温暖,下意识唤道。
没有人应声。
成串的泪珠从赵政眼中夺眶而出,他单膝跪在床前,握住姜禾的手,低着头,无声地哭了。
雍国国君从未如此失态。
李温舟立刻转过身,示意殿内众人离开。一群人乱乱地站在院子里,苍大夫露出欣慰的神情,采菱跪在地上叩谢上天,宗郡背过身抹泪,郑灵大口吸着气,魏子佩抿唇笑着忍着泪水,牵住阿谦的手安慰,姜贲正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双膝酸软地站住道:“我姐……”
“姐姐醒了。”魏子佩落泪道。
雍国国君和王后,此时在殿内相依。
“阿禾,”赵政道,“阿禾……”
“我在,”姜禾答,“我在……”
但他还是唤下去。
他唤她的名字,听她的应答,一遍又一遍,怎么都不够。
姜禾的手抬起,触摸到他粗粝的胡茬,触摸到他通红的双眼,触摸到他的鬓角,他的脖颈。
因为昏迷太久,她的手脚都有些迟钝。
她一遍遍触摸,回应他的呼唤。
“你再也不要走了。”终于,赵政恳切道。他吻住触摸自己的手,带着有些沙哑的哭音。
“我不走了。”姜禾道,“我好好的。”
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的承诺,赵政抱紧了她。
“不准走,不准走。”
人生漫长又孤寂。
他不知道如果没有姜禾,自己要怎么走下去。
或许他真的会暴虐,会疯狂,会急于死掉却害怕死掉,坠入深渊无法自救。
他需要她。
需要她暖着自己,陪着自己,和自己走接下来的路。
他曾经以为自己很强大,可这些天日日夜夜陪在昏迷的她身边时,他才知道自己的脆弱。
姜禾的手轻轻在赵政的背上拍着。
“不怕,”她说,“我一直都在。”
束着帐幔的珍珠轻轻拂动,屏风上绣着九州盛世的图纹,窗棂半开未闭,高大的桂花树正含苞待放,檐兽獬豸端正安坐,一对喜鹊在空中掠过。
夕阳正美,四海升平。
全书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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