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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帝后

        离开雅瑜馆,岑静昭径直去了仁吾殿。

        昨夜雪婵便提前请示过了岳总管,因此岑静昭一到,就看见岳总管亲自在殿外迎候。

        他原本是想趁机和岑三娘子通个气,以免她进去之后冲撞了陛下,但这一幕看在别人眼中却有了另一番解释。

        “三娘子,陛下近日身子不适,心情也不大好,您进去的时候当心些。”

        岑静昭颔首道谢,“多谢岳总管提点。”

        岳总管欣慰地点了点头,他在宫中多年,服侍了两代帝王,自然看出了岑三娘子的与众不同,因此乐得卖她一个好。

        大多数人只会对两种人施以援手,一种是傲立鸡群的鹤,一种是鸡群里最瘦弱的鸡,而在这宫里,只有第一种人才能活得长久。

        进了大殿,岑静昭跪地叩首,“臣女岑三娘参见陛下。”

        殿中空旷,少女清冷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回响,仿佛只有她一个人。须臾,上首才传来淡淡的声音。

        “平身罢!”

        岑静昭觉得这声音里似乎多了些疲惫,起身时忍不住偷偷望过去,只一眼她便愣住了。

        明明才一个多月不见,皇帝似乎换了一个人,从前皇帝虽然也算不上健朗,但也没有明显的病态,尤其是那双眼睛,总是锐利得像一把刀,仿佛能够劈开所有伪装。

        然而,此刻端坐于高位的皇帝却面色灰白,双眼无神,活似一块历经风霜的腐木。

        她直觉这一月期间,皇帝发生了什么,可她并未听说近来有什么大事发生。

        “三娘子此行可还顺利?”皇帝的问话打断了岑静昭的思绪。

        “托陛下的福,虽有波折,但总算平息了祸乱。”

        岑静昭简单讲了这段时日发生在西疆的事,有意将其中的功绩都交给了徐十五和岑文平。

        皇帝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朕会论功行赏,只是不知三娘子想要什么恩赐?”

        岑静昭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要卸下公府这个重担,但她这念头只闪现了一瞬,便被她毫不留情地掐灭了。

        她要有能够登上棋盘的身份,才有资格成为皇帝的棋子,如果没了身份,她对皇帝将不再有利用价值,便不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不知这是皇帝假意的试探,还是真心的赞赏,心中打鼓,声音却沉静如水。

        “臣女只是为天下略尽绵力,不敢忝功。陛下若觉得臣女这枚棋子有用,便请将这枚棋子放在有用之地,方不辱没陛下的筹谋和青眼。”

        闻言,皇帝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从南疆匪乱开始,她就已经渐渐入了他的眼,一步步走向了他的棋局。他一次次试探,一次次考验,她都没有让他失望。

        如今,她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四两拨千斤地将他的试探挡了回来,并将问题抛还给了他。

        为天下苍生尽绵力,便是杜绝了她因私欲行事的猜忌;将棋子放在有用之地,便是需要更高的位置和更大的权力。

        有如此心智,他终于可以放心将自己最牵挂的事托付给她了。

        “过来。”

        岑静昭依言走到皇帝身侧,看着他将一个三掌见方的金丝楠木盒交到自己手上。

        岑静昭捧着盒子,有些不解,“这是?”

        皇帝淡然吐出两个字,“遗诏。”

        岑静昭当即将盒子放在桌案上,“噗通”一声跪下,饶是她平时表现得再淡定,到底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面对事关国势和天下的遗诏,她怎么敢接?

        “不知陛下这是何意?陛下千秋鼎盛,就算将来要立遗诏,也该交付给顾命大臣,臣女万万不敢窥探圣意!”

        “不,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好。”皇帝的声音始终没有什么起伏,他拿出一枚钥匙,打开了木盒上的锁,“你不妨看看里面的内容,便知道朕为何这么做了。”

        其实事到如今,岑静昭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已经知道了遗诏的事,如果不按照皇帝的指示行事,她这个知晓秘密的人,能活到明天都是命长。

        她把心一横,抱起了木盒,反正都是死,不如死个明白。

        打开木盒,里面放着的竟是三封诏书。

        她的手触及到诏书的时候,有过短暂的犹豫,但她还是轻手打开了诏书。

        三封诏书加起来也不足三百字,但岑静昭却看了许久,仿佛是第一天识字的稚童,艰难地辨认理解每个字的含义。

        皇帝极有耐心,就这么看着她跪在地上将诏书看了又看。

        一炷香之后,岑静昭收好诏书,将盒子重新上了锁,感觉自己从西疆连日赶路回来都没有这么累。

        她抬起头看着皇帝,话在嘴边滚过好几遍,才开口问道:“难道……当年元懿皇后没有战死?”

        皇帝微微颔首,不知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还是在赞赏她的聪慧。

        “你只需要知道,北疆将由路家世代传承。你的任务就是确保翊王登基后不插手北疆事务。”

        岑静昭始终挺直的脊背陡然弯了下去,她颓然地跪坐在地上,恍如大梦初醒。

        “所以这一切都是陛下计划好的,让臣女入局,就是为了牵制翊王。可陛下未免太看重翊王对臣女的感情了,等他的感情淡了,臣女这枚棋子便无用了。”

        “所以,徐十五便入局了。”

        皇帝不在意岑静昭隐隐的僭越和敌意,平静得仿佛没有什么他在意的事了。

        “朕听欧阳墨说了你和徐十五在西疆的事了,你们若成良缘,项国才是真的平衡。”

        “如若良缘不成呢?”

        一旁充当墙柱的岳总管为三娘子捏了把汗,他伺候皇帝多年,还未见过谁敢这般同皇帝说话。

        他悄悄瞄了一眼皇帝,只见天子依旧稳坐如山,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不知是对晚辈的宽容,还是根本没有把这个小女娘放在眼里。

        静默片刻,皇帝淡淡笑了起来,“不成不是更好?得不到才最难放下。”

        他直视着年轻美丽的少女,缓缓道:“英年早逝最让人唏嘘——翊王要承袭大统,他的命要留着,那么你和徐十五,谁做那个薄命的人比较好呢?”

        霎时,岑静昭如坠冰窟,寒意从脚趾蹿升至头顶,强烈的寒意几乎就要冲破她的头骨。

        仕焦的冬天似乎提前降临在了她的身上。

        须臾,她无声勾起嘴角,弯曲的唇线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

        陛下将所有人都码在了一盘棋中,进退都由他一人操控。

        翊王登基会忌惮有兵权的徐十五和有强势母族的楚窈思,势必会弹压丹毅侯府,而岑静昭如果嫁给徐十五,一定会想尽办法维护丹毅侯府。

        而翊王对岑静昭有旧情,同时念及岑静昭女师和瑞国公府继承人的身份,很可能束手束脚。

        这样一来,皇权和军权、前朝和后宫,都得以平衡。

        翊王周旋于其间,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对付被皇帝放权的北疆,如此北疆才能真正平安自由。

        原来皇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北疆,而北疆曾经就是古贞部族的聚居地,元懿皇后的故乡。

        她一直以为皇帝所谓对元懿皇后的深情,只是一个幌子,没想到他当真为了皇后做了这么多筹谋。

        可是如果真的爱重发妻,又怎么会利用她的母族去成就自己的霸业?以致古贞部族凋零,成为项国的附庸?

        作为一枚棋子,她不想,更无权去探究帝后之间的是非恩怨,只是作为一枚定在关键位置上的杀子,她自然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力。

        “臣女斗胆猜测,‘路’才是真正的‘洛’。”

        经过短暂的心神震荡之后,岑静昭很快平静下来,准备迎风破局。

        “臣女有一愿,陛下若是准许,臣女立誓此生定当维护路家,并能保证路家世世代代都不会受皇权威胁。”

        闻言,皇帝挑了挑眉,他自然不会相信什么誓言,但他确实被岑静昭的最后一句话勾起了兴趣。她正中下怀,说中了他最担忧和在意的事。

        “说来听听。你的计策有多大的用处,便当得多大的愿。”

        直到出了仁吾殿,岑静昭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脊背已经被冷汗打湿。

        方才的急中生智、筹划算计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此刻连眼皮都懒得掀开了。

        雪婵见三娘子满脸疲惫,连忙上前扶住少女清瘦的身子,“娘子累了吧?回沐淑宫休息片刻如何?大长公主殿下念着您呢!”

        岑静昭这才想起,说好了今日去给外祖母请安的。但她骤然得知了这等秘辛,心绪一时无法平复,外祖母那样敏锐,她怕自己隐藏不住,反倒累及外祖母。

        她摇摇头,“我有些乏了,帮我备车,我要回国公府。之前生病住在宫里是不得已,现在再住在宫里就是僭越,会给外祖母落口实。你同她老人家说,等我后日进宫再去请安。”

        雪婵应声,送岑静昭出宫。

        ———

        岑静昭的马车还未驶到瑞国公府,她去了皇帝寝宫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到了岑家。

        二夫人袁氏正抱着账本发愁,虽然她和岑静时暂时达成了某种平衡,她依旧管着府上的一些庶务,但到底大不如前了,而且油水还有越来越少的趋势。

        要不是帮着王姨娘和卓远侯府牵线做生意赚了一些,她连首饰都不敢买了。

        好在她聪明,瞒着王姨娘单独和卓远侯府达成协议,她现在除了抽王姨娘的分成,还能另外再拿一份和卓远侯府做生意的钱。

        看着账本上越积越多的数字,她不禁嗤笑。

        一个姨娘也想利用她?连府门都不能随意出入,联络各家还不是要她出马?如果不是看在她瑞国公府二夫人的面子,卓远侯府怎会搭理一个姨娘?

        她一边计算数字,一边盘算着要用多少聘礼给幼子再娶一个贤妻。

        柳家倒台,儿媳柳絮对她来说彻底无用了,她原本就看不上柳絮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现在正好休了,否则说不好还会连累幼子的仕途。

        她越想越觉得迫在眉睫,只是聘礼不能含糊,她得再多赚些钱才行。

        正想着,岑文济急匆匆从走了进来。

        袁氏一看到儿子就开心,“济儿今日怎的回来这样早?”

        说着,她见儿子一脸一言难尽,心下一沉,难道又被上峰训斥了?

        不等她细细询问,岑文济随手拿起桌上的冷茶灌进肚子里,长长缓了口气才开口。

        “娘,你知道吗?我听禁军当值的兄弟说,今日他在仁吾殿外巡防的时候,看见三妹妹进去了。”

        一个女娘到天子寝殿,虽然说出来不太体面,但也不算太过失礼。

        毕竟皇帝大病初愈,有事求见总不能劳烦天子去隆和殿或修知阁,就连大臣们近日有事求见,也是到仁吾殿奏禀。

        袁氏觉得儿子大惊小怪,嗔怪道:“她是女师,求见陛下再正常不过了,至于你这般慌张?没出息!”

        岑文济一言难尽,只得直击要害,“听说是岳总管亲自出来迎她的!”

        闻言,袁氏脑中突然一片空白,随即又被各种纷繁复杂的想法填满,挤得她直头疼。

        “此话当真?”

        其实不需要问,袁氏已经相信了。岑文济是卫尉寺丞,掌管禁军兵器仪仗,和禁军多有往来,得到的消息自然准确。

        岑文济点头,“当然是真的,他们亲眼看见的,说岳总管极为客气。”

        岳耀祖先后侍奉两代帝王,在宫里德高望重,连皇帝都对他十分礼待。他为何会对一个小丫头如此恭敬?

        袁氏的眼睛在眼眶里打了几转,突然笑了起来。

        “我儿,你的运道来了!”她志得意满地拉住岑文济的手,“公府是你的了!”

        岑文济不明所以,袁氏又有些气恼,恨不得扒开儿子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稻草。

        “若是三丫头进了后宫,她还如何招婿入赘公府?那你大伯父可不就要过继子嗣?咱们家除了你还有谁合适?”

        岑文济恍然大悟,眼睛里乍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这偌大的公府都是他的了?

        卫尉寺丞:掌管禁卫兵器仪仗帐幕等,从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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