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你那女儿是怎么想的,竟然从乡野间把一位老女官挖出来当了东宫詹事,怎么,满朝文武,要么出身世家,要么科举取才,竟然就没有一个能合她心意的?竟然都比不上一个老妪?”
大正殿里药香气熏的人头脑发昏,皇帝歪坐在榻上,面对着皇后亲手端过来的酥酪,心中一阵厌烦。
“朕最近总觉得身体虚乏,让太医院开了药也不见得好,东西也懒得吃了。”
他看向皇后:
“若是悠儿别再做些让朝臣诟病之事,朕也乐得放手好好休养休养,可你看她……还让那闻老妪将女官带到了朝堂上。”
见陛下不肯进酥酪,皇后江九月将碗碟放在一旁,又让人取了蜜瓜来。
皇帝却还是没胃口。
“陛下,悠儿是年纪还小,自然得有老成之人带着,要说朝上群贤,那自然都是好的,可正因为好,用来带悠儿反而可惜了他们的才学。闻大家虽是女子,宫规礼数待人接物是从不出错的,你也知道,悠儿自小不耐烦学经学,见了那些老学究就头疼,闻大家教孩子倒是拿手。”
“孩子,孩子!她已经十九了!朕把大启的江山都放在了她的肩上!皇后你还觉得她是孩子!”
“她怎么不是孩子?她那些哥哥们学经史子集的时候她这骑马!都到了论婚嫁的年纪她每天惦记的就是什么好吃什么好穿!什么宝马,什么玉石棋盘,什么宝石弹珠哪样不是陛下您赏的?现在又嫌她孩子气,本来谁又想到她能成了这个太子呢?如今这般她的婚事如何办我都没了主意!”
说着说着,皇后坐在榻边,眼眶已然红了。
她好强半生,什么时候露出这样子,皇帝叹息了一声,还想说几句话,却说不出口了。
若是从前,他还会安慰皇后几句,毕竟是发妻,可如今他只是重新躺回了榻上。
“罢了,皇后你先走吧,告诉悠儿,朕能给她的,也能给旁人,别以为被人拱到了那个位置上就什么都能做了!”
结缡三十载,皇后第一次红着眼睛离开了陛下之处,宫中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的风言风语。
总管太监吴福来如以往一般将皇后恭送了出去,又吩咐抬轿子的小太监们小心伺候着。
等他回到大正殿,陛下已经坐了起来。
“陛下,娘娘走了。”
“嗯。”万俟礼站在窗边,听见了外面有雀鸟啼鸣。
“又快到夏天了吧?”
“是。”吴福来知道陛下的心情不好,小心地说,“陛下要不换几个人在御前伺候?”
他对着一旁的干儿子使了个眼色,几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身上穿着罗裙从后面走了出来。
看见她们,皇帝也没了兴致。
“晚上让方才人过来,避着些皇后的耳目。”
短短几个字,让吴福来的心里一抖,自从大皇子一死,四妃也算是废完了,整个后宫都被皇后把持着手里,想要避过她
的耳目谈何容易。
皇帝才不会在乎他在想什么,走到床边,他打开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个匣子。
打开匣子,他看了一眼里面红色的药丸,又烦闷地将匣子关上了。
“张长寿,这个秘药,那个道士说了只能吃十颗?怎么朕用了几次都还没消息?”
吴福来低着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袍子的人小心站在了自己身侧。
“陛下,说不定几位娘娘的日子还浅……”
听见张长寿用讨好的语气奉承陛下,吴福来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冷。
撺掇着陛下用这等秘药,一旦有点风声传出去,他们大正殿内外伺候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皇帝到底又拿出了一颗药丸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表情一阵嫌恶,可到底没放下。
“对了,吴福来,今年夏天宫里就不进茉莉了。”
“是。”
“繁京茉莉”,“还圣元君转世”想起这些个自己为万俟悠亲手打造出的名号,万俟礼冷冷一笑。
他是天子,他能给出去的,自然也能收回来。
东宫里,重紫和重蓝等人已经带着宫女们忙成了一团,她们忙而不乱,只是衬得坐在窗前的万俟悠有些悠闲。
“我母后传来了消息,闻詹事你替我正名为太子,到底是让我父皇难受了。”
难受到已经不愿意跟皇后虚以委蛇,难受到称呼辅佐过他母后的闻初梨为“老妪”,难受到连宫里的茉莉花都见不得了。
将信放在一旁,皇太子殿下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襦裙,明眸皓齿,眼若清波,恰如春景。
“自从闻詹事你来了,孤觉得喘气儿都比从前松快些。”
闻初梨一头白发整整齐齐,身上穿着太师青色的对襟大衫,下面一条东方既白的裙子,越发显得端雅。
“正名、立身、立言……陛下毕竟当了十多年的天子,自然知道其中的分量,倒是殿下,在找微臣之前怎么反倒出显出了几分退避之态?您之前可是做得极好。”
运筹帷幄,借刀杀人,远在千里之外却决胜于繁京之中,自己的手还干干净净。
宫里的勾心斗角闻初梨见得多了,似太子这么干脆利落的,几十年里也没几个。
重青送来了放了樱桃肉的酥酪,才十九岁的太子拿起来吃了一口,品了品里面的酸甜和奶香才说:
“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东西不同,想的事也不一样了。”
她想要成为皇太子,想要成为未来的天子,可真正坐上这个位置之后,她看见的是江山疮痍,百姓受灾,还有一直藏在她心里的那个远在朔北的散发着魔气的地谷,这些事一股脑儿压上来,她什么都想做。
“做事和做太子,究竟是两回事。”
片刻后,她又如此说。
闻初梨看了她一眼,垂眸一笑。
“殿下若是想要做事,心肠还得再硬些才好。”
“我明白。”
万俟
悠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世上,我真正想做的事只能我来做,我得站在最高之处让整个大启都为我所用,不能妥协,不能退让,不能祈求别人的怜悯,不能坠入旁人的迷障。”
转眼已经过去了几年,安如意还是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不管她说自己又做了什么,她还是一次又一次,挡在了刀下。
日头渐渐向西,东宫里的灯都亮了起来。
今日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休沐日,可也不那么寻常,因为太子要设宴款待群臣。
距离万俟悠被封为太子已经过去了小半年,整个东宫终于向整个朝廷打开了自己的门。
东宫有请,朝臣们也不敢得罪,除了闻季枫那借口还在养病的,不光户部侍郎文咏峰来了,连已经许久不露面的户部尚书柳承雍也来了。
站在宫门前迎客的楚平野和越知微都甚为惊讶,楚平野连忙迎到了轿子前面亲手打帘。
“老大人!”
“楚少詹事,看着气色不错呀!”
柳承雍乐呵呵地走出来,有其他人对他行礼,他团团回了个礼。
“一把老骨头,出门都麻烦,各位大人见笑了。”
“你是老骨头,那我又是什么?”
另一辆马车到了跟前儿,下来的人也是须发皆白。
柳承雍见到他,也愣住了。
“韦山长也来了?”
韦存友如今是繁京最大的青松书院的山长,穿着一身青衣素袍却没人敢小看。
他做官做到过太子少师,当山长也教出了包括之前死了的杜相在内的一干大员。
知道他来了,不少已经在内堂入座的朝臣都连忙赶了出来。
韦存友连忙摆手:“各位各位,咱们今日来赴太子的宴,还是得先见太子!”
柳承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怎么,你也来了?”
“六个皇子无一幸存,党争之下朝堂式微,难得太子有实干之心,愿意为了灾民张目,我这把老骨头自然该来拜见太子。”
韦存友说得很是一派光风霁月,却只是让柳承雍一笑。
都是活成了人精的老狐狸,谁不知道谁呢?
“闻大家的棋局,输得难受吧?”
韦存友“哈哈”一笑,小声说:“你是输了棋?输了多少?”
柳承雍的手轻轻一抖,不肯说,反问韦存友:
“你不是下棋,你是什么?”
韦存友假作和他相谈甚欢,只是语气中甚是苦涩。
“我家几个女儿被她说动了要来东宫效力……”
哟,这是命脉被人捏在了手里呢。
柳承雍了然。
正在两只老狐狸对着苦笑的时候,门内突然灯火大亮。
“柳尚书,韦山长。”
女子穿了一身洒金曳地长裙,头上戴着黄金雕琢的龙簪,龙有三头六爪,乃是三只龙虬结成簪,口中衔着金珠。
身后跟着的人也都穿着各式裙子,却没有一件是内廷女官的服制,显然都是陛下詹事府里做事的官员。
两只老狐狸不知道见了多少世面,此时也觉得惊讶。
太子殿下和着些女子,竟然没穿袍服?
不……柳承雍的眸光从太子的裙角和披帛上扫过,看见上面皆是龙纹。
这就是太子的袍服。
皇太女殿下,不,太子殿下,她以后就要穿裙治国!
古往今来的第一位称帝的女子,到了此时此刻,柳承雍、韦存友和其他人终于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跟在太子身后,闻初
梨的唇角带着淡笑,她享受着这一刻。
过往数十年在她的眼前呼啸而去,犹如一场风。
今日,她站在了风的来处。
穿着裙子的万俟悠面带微笑,礼数一丝不错。
“两位老大人请,孤最近有了一名客卿,名叫百里妇行,字纠书,于经论上很有一番见解,孤特意安排了她来陪坐两位老大人。”
两位老人加起来都快一百五了,互相搀扶着走进东宫,还不知道今夜等他们的是怎样一场头痛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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