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时间回到昨日。
稍稍恢复精力的陆惟,与公主一道,见了许福。
这个沈源生前的幕僚,也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在沈源死后就一直失踪,据说连带沈源身边的财物,也都一并被许福卷走了,虽然沈源获罪,但许福也背上忘恩背主的名声。
但真相,其实没有那么复杂。
“我们没有写过这封信。”
许福见了公主递过去的信,看了一眼,就给出答案。
这么多天,他也看清形势了,旧案未结,他这辈子都要东躲西藏,只有在这里,或许才能做一个了结。
“但当年沈公出兵,并非一意孤行,而是得了朝中贵人的保证和许诺,相信自己一定能打赢这场战!”
果然如此。
陆惟和公主相视一眼。
事情的确与他们猜测的相差不多。
陆惟沉吟道:“当时先帝病重不起,当今永和帝刚刚被立为太子,新旧交接尚未完成,朝中一片混乱,大权都在左相赵群玉手里。
你说的朝中贵人,应该也是他吧?”
许福苦笑:“不错,给沈公来信之人,正是赵群玉的门生,名叫谢维安。
此人当时在朝中兵部任职,是赵群玉的铁杆拥趸,他的书信,基本可以认为是赵群玉的意思。
谢维安在信上说,左相已经与公主有所联络,柔然那边正在内乱,无暇东顾。
只要沈源肯出兵,朝廷那边,左相会负责调派粮草供给后勤,等到大军打入柔然,柔然那边也会里应外合,一举荡平王庭。”
公主奇怪:“当时朝廷动荡,出兵的可能性很小,沈源为何仅凭谢维安几封书信就相信他了?堂堂秦州刺史,连这点警觉都没有么?”
许福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劝他的,但他说,边陲苦柔然久矣,好不容易遇上柔然内讧,就算长安那边的人别有目的,只要能让他出兵,说不定就有机会。
他不求彻底歼灭柔然人,只要能有一两场胜仗,就可以压制柔然的气焰,以图来日。
否则朝廷迟迟不敢出兵,再拖下去此消彼长,等柔然缓过气,能从中脱颖而出的,说不定是个比旧汗还要凶狠的新汗,届时举兵来犯,而这边士气消沉,必然更加棘手。
所以沈公说,就算谢维安只是在糊弄他,只要有一线机会,他也想抓住,生米煮成熟饭。”
公主:“所以我的信,也是谢维安以沈源的口吻伪造的?”
许福:“殿下这封信上的字迹,与我们收到的那几封信是一样的。”
公主:“那几封信,还在你手里吗?”
许福羞愧道:“沈公出事前,让我带着东西先走一步,这些年沈公的事情一直没有消息,朝廷也没有为他平反的意思,我见赵群玉依旧高居庙堂之上,也知道此事难办,渐渐没了希望。
为免信件不慎遗失或落入他人之手,我就将其它几封都烧了,只留下一封随身携带。
前阵子杨家出事,杨郎君和当家娘子都卷入杀人案,我怕事情闹大了夜长梦多,那唯一的一封信被搜出来更是麻烦,还会
给杨家惹祸,我就偷偷把那封信也烧了。”
也就是说,死无对证了。
陆惟也叹了口气。
“你继续说。”
“是,”
许福定了定神,“当时谢维安说,他们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只要我们出兵即可。
沈公权衡再三,认为以一己安危去冒险,却能换得长久太平,很是值得,便开始调集兵马,准备趁着柔然那边内讧,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现在看来,谢维安的说辞自然是假的。
公主根本就没有跟赵群玉联系过,赵群玉那边也并未让朝廷提供支持。
反倒是沈源出兵之事走漏风声,半路就遭到柔然人伏击,差点回不来。
沈源以为赵群玉大权在握,能为自己兜底,结果旧皇驾崩,新皇登基,刚刚即位的永和帝听说沈源自作主张,当然极为愤怒,认为是给自己这位新帝的下马威,当即就命人将沈源拘拿回京审问。
而沈源在遭遇埋伏,捡回一条命之后,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赵群玉和谢维安,根本就不是要打柔然,而是要沈源死。
“沈公说,他自知为人倨傲,脾性急躁,平日亲朋好友也寥寥无几,唯独我跟了他几年,不离不弃,他不想连累我,让我带着书信和财物先走,一来也是留个证据,二来若是以后有机会,他想让我回他老家一趟,将财物拿出一部分给沈小郎君,以便他日后生活所用。”
许福满脸黯然愧疚,他的背都垮了下去,短短一番话让他苍老了许多。
“沈公出事后,我一直辗转躲藏,生怕那些人找上我,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有机会去了沈公老家,结果被告知沈小郎君早就死了……是我对不住沈公,最后连那几封书信也没保住!”
求生是人的本能,许福固然没有背叛沈源,也做不到像沈源那样,他只能一点点丢掉沈源当年交代给他的东西,谨小慎微地苟活着。
“沈公他,没有与柔然人勾结,他只是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若是沈公轻信人言,贸然出兵有罪,那写信谎称情报,蛊惑他出兵的人,是不是也应该治罪?!
我知道我人微言轻,起不了什么作用,朝廷迟迟不管此事,我也早就死了心,如今二位前来,是不是事情有了变化?”
许福有些期待地看着两人。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公主和陆惟没有点头。
“我的确在调查此案。”
陆惟道,“我们本以为找到你,就可以找到关键证据,但现在看来,案子既算结了,也算没结。”
结了是因为他对赵群玉的猜测,在许福这里得到了证实。
没结是因为信件全被许福销毁了,所有证据都没有了。
既然没有证据,就不能证明赵群玉是陷害沈源的人。
话说回来,那几封信,不管是不是谢维安亲手写的,赵群玉都可以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许福沉默不语。
他是趋利避害,苟且偷生,辜负了沈源的信任,可他也没法理直
气壮说出来,歉疚终归沉甸甸压在心头。
这是一个普通人的选择,他有许多理由和借口,但他还是逃不过良心的谴责。
“赵群玉为什么要陷害沈源?”
公主打破了沉默,“你从前在沈源身边,是否听说过他们不和?”
许福摇头:“不曾听过,若是不和,谢维安写信过来,沈公也就不会相信了。
沈公当时认为赵群玉有拥立之功,又是三朝元老,他若是愿意支持讨伐柔然,那朝廷方面的阻力肯定有他挡着,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陆惟道:“如果沈源和赵群玉没有私仇,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沈源的存在妨碍了他,或者沈源的提议,让赵群玉感觉到威胁。”
被他一提醒,许福如梦初醒:“我想起来了!
先帝在时,沈公曾经上过三道奏疏,阐述攻打柔然的必要,当时奏疏都被压了下来,现在回过头想,可能根本就没到御前!”
陆惟摇头道:“赵群玉不希望沈源去打柔然,压着奏疏就是了,沈源没有朝廷的支持,是不可能贸然出兵的,赵群玉没有必要特地想办法去对付他。”
这其中,应该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关键点。
所以,时隔一日,陆惟来见周逢春了。
在说出赵群玉的名字之后,他就静静看着周逢春,等对方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周逢春只是惊愕,而后苦笑。
“看来陆郎君已经从别处都知道了,我原还以为这是我能谈的条件!”
陆惟:“但我不知道赵群玉为何要置沈源于死地,你若知道,我可以与你谈条件。”
周逢春沉默片刻:“我很想现编一个理由,但陆郎君聪明绝顶,肯定能听出真伪。
所以我只能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毕竟不是你们北朝朝中的人。”
陆惟点点头:“那我就没什么要从你身上知道的了。”
“等等!”
周逢春彻底慌了,“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东西,你想知道南朝最近的动向吗,还有这次方良何忡起事,南朝那边也有人与他们互通有无,是数珍会居中联络的,我知道一些内情!
你想知道的话,我都可以说,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
陆惟已经走到门口了,听见他的话,又停住脚步,转过头。
周逢春暗暗松了口气。
但对方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惊悚而又绝望。
“这算不上什么内情,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推出来。
李闻鹊赶去驰援平叛,另有钟离守雁门,白远守汝南,都无法擅离职守,只要南朝得知方良何忡起事的消息,就会趁着北朝这次内乱,趁机拿下燕国。”
是了,陆惟如此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周逢春知道他们这次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了。
换作在冯华村之前,他们要押解自己去京城面见天子,他因着沈源之子这层身份,到长安之前还是安全的。
但现在假冒的身份揭穿,周逢春手里的讯息也不足以跟陆惟他们交换条件,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一条路——
周逢春如何甘心,他咬咬牙,身体突然暴起,猛地扑向陆惟!
陆惟身受重伤,刚刚能出来走动,方才还在咳嗽,周逢春都听见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就可以挟对方为质,逃出生天!
但他脚上有镣铐,身形免不了微微迟滞,还未等双手掐上陆惟的脖子,人已经被扑过来的张合死死压住。
张合拿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扭!
周逢春惨叫一声,胳膊被扭断了。
“我是数珍会的三当家,别杀我!
我有数珍会宝库的钥匙,我可以把钥匙给你们,那里面有数珍会这些年搜刮来的珍藏!”
为了活命,周逢春歇斯底里,算是什么都交代了。
张合望向陆惟,等待他的示下。
周逢春的脸被死死压在地上,他剧烈喘息,艰难说话:“我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给,只要给我一条活路!
我、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那钥匙被我藏在哪里!”
陆惟朝张合摇了摇头。
张合会意。
在陆惟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周逢春惨叫声传来,当场气绝!
周逢春的身手平平,甚至谈不上三流。
但是他的狡猾,在陆惟打过交道的人里,怎么也能排上前十。
此人伪装沈冰,连同僚苏芳都骗了过去,一路跟随他们回长安,也装得鹌鹑一样,没让人看出半点异样,唯独冯华村一战里,他趁机逃跑,又看见上邽城祸乱,起了贪欲,不满足于数珍会的身份,想浑水摸鱼,爬得更高,这才暴露自己。
陆惟只要松口留他一命,就会给他机会,再制造出无数麻烦。
相比之下,对方口中数珍会的宝库钥匙也许值钱,却比不上由此带来的后患。
走出州狱,外面日光大盛。
一步之遥,俨然两个世界。
上邽城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好天气了。
陆惟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被日头刺痛眼睛,下意识伸手挡着。
耀眼的光漏过指缝照过来,陆惟微微眯起眼,有种从阴暗地狱重回人间的恍然隔世。
他从长安启程,千里迢迢去到边城时,也从未想过归程竟会发生如此之多的事情,变故频发,跌宕起伏。
谁都能看出皇帝想迎公主回去,是看中她正统嫡出的身份,和这些年的经历,希望借公主来巩固自己的正统性,回京之后公主的身份只高不低,陆惟原也想着借这一路顺道与公主交好,作为自己的登天梯之一,却没料到回京无坦途,已到了历经生死的地步。
他晒着太阳,慢慢走在城内坊市的街道上。
这条路往常很热闹,他刚入城那两天逛过,白日里商铺林立,摆摊的要喝不断,作为西北重镇,此地比起张掖永平,也不遑多让。
但现在明显冷清许多,商铺没有全开,零零落落的摊子也剩下不到一半,逛街的百姓更少,像陆惟这样慢悠悠走在路上的几乎没有,许多人都急匆匆路过,甚至不敢多停留,想来前不久的混乱还给他们留下深刻阴影。
陆惟按照记忆里的路走向一间蜜煎铺子。
这里倒还开着门,伙计没精打采半靠着打盹,余光一瞥看见有人进来,吓得差点跳起,再定睛一看,对方玄衣大氅,容止仿佛神仙中人,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乱军,这才放下心来,露出笑容。
“这位郎君,您想买点什么?”
店铺柜子上摆着不少瓷罐,上面贴了标签,里面装的都是蜜煎,也有一些腌菜,这铺子算是本城的老字号了,据说东家在此开了数十年,城内逢年过节,都有许多人来买他们家的蜜煎。
“有雕梅吗?”
陆惟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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