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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中等个子,面色黝黑,又戴着斗笠,像镇日在田间耕作的老农,浑身上下平平无奇,走在路上也不会有人注意第二眼,唯独身后背着一把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兵器,看上去的确像个游侠江湖的浪子。
“多赖殿下关照,这段时日我一直往西走,跟着商队走到很远的西边,又重新返回,见了许多人,也经历许多事,终于知道自己当日的冲动鲁莽,也终于能来与殿下道谢,多谢您当日放我一条生路。”
公主笑道:“这是你自己的造化。
如果当日你滥杀无辜,现在下场也会与你的同伴一样,因你一丝善念,方才有了后面的善果。
这次倒是有事情要劳烦你。
我们家驸马要前往吐谷浑伏俟城,途中还要接一些人,再去见见吐谷浑王,也许会有危险。”
她与陆惟还未成婚,说起“我们家驸马”
倒是圆融无碍,更无羞涩,连白芷都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一下,又悄悄去观察陆惟,后者并未露出反感不适,似已默认这个称谓。
黝黑男人点点头:“陆郎君已经向我说了,不敢说劳烦,我过去的时候摸索了些近路,如果快的话,一个月后就能给殿下传来音讯了。”
公主眉眼弯弯:“那我就等各位的好消息了。”
此人说话不伦不类,古古怪怪,白芷听他与公主交谈,明明每句话都能听懂,可是里头又好像蕴含许多内容,他们没有点透,自己也无法深究。
他们道别的地方在长安城外,距离他们说话不远处,就是进进出出的百姓。
近来进出长安的商贾马车反倒增多了,一辆接一辆,有的上面还运着粮食,官兵护送入城,孩童顽皮拿着树枝去戳板车上的麻袋,戳破了孔流下金灿灿的粟米,很快被发现好一顿叱骂。
有些人说这是从东面过来避难的世家,随身携带自家粮仓,又有人说这是南朝败了缴获的战利品,但后一种说法很快就被驳斥——怎么南朝打了败仗,光运粮食不见战俘,也没有金银财货?
无论如何,在众说纷纭之下,运入长安的粮食反正是肉眼可见增多,官仓每日进进出出搬卸麻袋的人员动作也未见停歇,看见如此之多的粮食,百姓心里逐渐安定下来,长安城中的物价也很快趋于平稳。
这些事情,几乎不见朝廷发下什么布告,却春风化雨,不知不觉就达到安抚人心的效果。
白芷看在眼里,若有所思,渐渐出神。
直到陆无事喊她上车。
白芷坐在马车里,撩起帘子往回探看。
公主见她探出头来,不由笑了一下,还朝她挥手。
白芷心里甜滋滋的,没有远行惆怅,也高兴地跟公主挥手。
那浅色衣裙襟飘带舞,柔弱如同随风摇摆的嫩柳,可那嫩柳却似脚下生根,无论风势如何都无法动摇根基。
“我好喜欢长公主!”
马车驶出很远,见公主身影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了,白芷才坐回去,语出惊人。
但
除了上车来议事的陆无事露出惊异眼神之后,风至反倒英雄所见略同地点点头。
()
我也喜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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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无事惊疑不定,来不及判断自家郎君是不是突然多了两个情敌,就听见白芷继续说道——
“长公主生得好看,又风趣幽默,不管多大的事情到了她手里,好像都轻轻松松,我看见她,比看见我未来夫君都觉得可靠呢,若长公主是郎君,我定要与陆廷尉抢一抢的。”
陆无事:……
白芷又道:“风至姐姐,你跟随殿下的时间长,能不能与我说说?”
风至笑道:“不如就从我们与王一的认识说起吧,正好,陆无事也在,秦州当时发生的许多事情,我只看见了一面,得他来帮忙补充。”
左右路途遥远枯燥,陆惟那边也与王一在谈事情,不需要陆无事去碍眼,陆无事闻言不由跟着回忆起来,越想得仔细,就越发觉得惊心动魄,险象环生。
而他们能安然无恙坐在这里,更近乎是一场梦,一个奇迹。
王一是这场奇迹的一部分,也是黝黑男人的名字,白芷听了一路,对其人既熟悉又陌生。
待到陆无事和风至相互补充,讲起那段秦州往事,她才知道,公主他们一路从柔然回来,到底经历了什么。
外面风声呼啸,车内呼吸渐重,白芷仿佛也置身那兵荒马乱的城池之中,四处都是趁火打劫的乱兵,抬眼就是烧杀抢掠,原本悲苦的流民成了作恶的主犯,始作俑者隐藏幕后,借刀杀人,大义凛然。
所有人的恶都有原因,所有人并非凭空为恶,就连那祸首方良,也是在一次次失望中才变得愤恨恶毒,滋养那大逆不道的野心,但野心凝练为鲜血,又在风至和陆无事的讲述中幻化为实体化的血腥气,一点点弥漫车厢。
众生颠倒,修罗万象,杀人的,吃人的,吸血的,啃噬骨髓的,俱都幻化为六道里变幻无常的众生相,令白芷头晕目眩。
她自以为在边关看见鲜血,学会自保的武艺,就可以走遍天下畅通无阻。
在上官葵面前,她虽然嘴上没说,心里未尝没有一种优越感:我是见过世面的,而你虽然贵为晋国公世子,却是养在锦绣堆里的富贵花。
但此时此刻,她方才惊觉,自己那点微末的优越感,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
她这点自以为不必倚仗父亲也能生存的本事在乱世之中什么都不是。
白芷设想自己站在上邽城中,迎面而来是不分敌我的秦州府兵,是抢红了眼从灾民变成强盗的流民军,她能做什么?她只能提起剑,挡掉几把冲她砍来的刀枪,杀掉几个欲对她不轨的匪徒,然后步步后撤,也许是躲入民居,也许是看不过他们对妇孺动手,最后葬送小命在此。
而长公主——
长公主他们,竟能从这样的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
相比起来,白芷那引以为傲的入宫冒险,在朝会上拔刀相助,出其不意拿下章梵等人,她自以为惊险的宫变,比起秦州
()当时,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还有王一。
那个貌不惊人的王一,竟是流民军首领。
本该死在那场混乱之中的罪魁祸首,却反倒捡回一条小命,出现在他们面前。
“凭什么?”
白芷说话时,方才发现自己屏住呼吸许久,不由大口喘气,声音沙哑。
“他凭什么能活着?”
即便他没有杀人,但如果不是他引领流民入城,无辜百姓也不会遭殃。
凭什么那些人都死了,而始作俑者的王一,却还能活下来?
“许多年前,秦州遭逢天灾,官仓都被上任牧守挪用清光,整座上邽城拿不出一粒粮食,当时方良刚刚上任,各方下属都来哭诉求助,他无计可施,只能亲自挨家挨户去敲门,找当地豪强借粮,却没有一户人家肯借。
无奈之下,他只能趁夜去隔壁州府借粮,那些豪强世族记恨他借粮时强横,便使人到处散布谣言,说方良卷走了官仓粮食连夜逃跑了。”
陆无事缓缓道,白芷和风至听得呆住。
风至:“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陆无事道:“我们回京之后,郎君翻阅旧日地方呈上的奏疏和六部记录的卷宗,从中得知的。”
白芷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陆无事道:“后来,饥饿愤怒的百姓拥到郡守府,砸开了大门,进去抢掠一通,还将方良的老母和年幼的儿子拖出来殴打,他儿子因此被打成重伤,等到方良千辛万苦借了粮回来,看见自己遍体鳞伤的母亲和儿子,就惊呆了。”
这可能是后来他为何对世家下狠手的原因,但方良已死,罪无可恕,没有人会去深究一个反贼的心路,正如那些陈年旧事早已尘封在过往卷宗里无人问津。
白芷已经忘记询问此事与王一有什么关系,她被这桩陈年旧事彻底吸引住。
“这些百姓怎能这样?!”
风至也怒道,“不分好歹,愚蠢之极!”
陆无事点点头:“他们是愚蠢,可他们饿着肚子,只想吃口饱饭,有错吗?同样的,那些流民入城,一开始只是为了饱腹。
如果你认为百姓没错,那流民也没错,如果百姓有错,那后来他们被流民打砸,岂不也是一种轮回报应?”
白芷:“这、你这是诡辩!”
陆无事笑道:“这些都是长公主说的,我只是照搬过来罢了。”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狡黠,好像在说,你不是喜欢长公主吗,怎么能不赞同她的话。
“郎君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当人人都饱暖无忧,读书明理的时候,当然人人都理应知恩图报,通情达理,但若不是呢?”
但若不是呢?
白芷沉默下来。
她想象自己生在小民之家,父亲不是白远,而是一名寻常百姓,平日里以木工为生,天寒地冻时没有活计,全家人日子难以为继,只能依靠母亲的绣活维生,此时若有像晋国公世子那样的人家来提亲,哪怕只是要她进门去当个婢妾,她还会反对吗?
自然是
不会的,她非但不会拒绝,可能还会欢天喜地,庆幸对方愿意看上自己,因为这门婚事由此能带来一笔财货,改善全家人的日子,让父母不必再那么辛苦。
又若是遭逢了灾年,他们一家人沦为流民,只能跟随人群四处流浪,她父母也许因为疼爱女儿,没有将她换出去当“两脚羊”
,可一旦有王一那样的人打开城门,登高一呼,他们会不进城找粮食吗?
不会的。
生存是人的本能,说不定她还会不择手段多抢一些,以便让年老力衰的父母能活得更久一些。
不知不觉,白芷竟流泪了。
风至吓一跳,忙拿出帕子,又轻轻拍她。
“白小娘子,你怎么了?”
白芷摇摇头,抬手拭去泪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天真幼稚又褪去了一些,对王一好像也没有那么反感了。
“先前殿下说我们路过梁州要接了人再一起走,是还有什么游侠要与我们同行吗?”
她问道。
风至笑道:“这回不是游侠,是一家子老弱妇孺,他们是何忡的家眷,当时何忡离开长安,原本是奉命要去西州上任的,结果他直接跑到吐谷浑去了,家眷都留在梁州,他无法来接,朝廷也不可能放人,如今我们正好要去吐谷浑,殿下就让我们顺道将何家的家眷都给他送过去。”
陆无事蹙眉:“何忡对北朝恐怕恨之入骨,断不会因此就松口当我们说客吧?”
风至道:“我也不知,但殿下说送了总比不送好,反正对何忡那样的人来说,我们拿捏他的家眷,不仅无用,反倒徒增他的恨意,委实没有必要。”
只是当时先帝在位,先帝恨极了何忡出尔反尔,肯定是不许放人的,此事也就搁下了。
旁边白芷静静听着,忽然出声。
“两位也与我讲讲何忡的故事吧。”
……
城阳王世子迈着小短腿,努力越过门槛,身后侍从想抱他起来,却被他拒绝了。
虽然竭力维持平日的礼仪,但在走入这间屋子时,章晓的脚步还是禁不住快乐起来,蹬蹬蹬跑上前。
“姑母!”
他看见雨落手里递来的蜜煎签子,直接眼睛一亮,整张小胖脸都跟着容光焕发。
签子上串了好几种蜜煎,有蜜枣,枇杷糕,桑葚糕,甚至还有西域来的葡萄干,还洒了雪白的糖霜,看一眼都能让小孩子口水泛滥。
章晓眼巴巴瞧向公主,见公主点了头,这才伸手接过雨落手中的签子。
“谢谢雨落姑姑!”
公主也在吃蜜煎签子。
这签子还是陆惟弄的,他听公主老说理政容易肚子饿,便想了法子,将她喜欢和他喜欢的蜜煎都串在上头,原本这签子上还有陆惟最爱的蜜笋,却早已被公主偷偷摘掉了,全都串在章晓的那串签子上。
章晓一口蜜笋含在嘴里,鼓鼓囊囊,眉头皱起。
这味道……
好怪啊!
然后他就听见长公主问自己。
“章晓,你想不想当皇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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