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距离元狩五年已经过去三百余年,从建筑风格到日常器具都有了极大的改变,所幸霍善年纪小,没多少见识,所以看到新鲜的东西……他就是单纯觉得新鲜,并不会觉得“这东西怎么会变成这样”。
到了府衙,还没到开门看诊的时候,张仲景便领霍善到后衙小歇。
李时珍见张仲景案头摆着把琴,趣问:【这琴是叫古猿还是叫万年?】
张仲景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李时珍笑道:【宋代有本《古琴疏》,上头说仲景前辈到山中采药,路上遇到一个奇特的病患,居然能诊出兽脉。】
霍善与李时珍他们打交道多了,也知道诊脉是怎么回事(虽然他还不会诊),立刻追问道:“兽也有脉可诊吗?”
李时珍道:【一般是没有的,不过仲景前辈遇到的是只猿猴,猿猴你知道吗?长得特别像人的。】
霍善兴冲冲道:“我见过!有次有只猴儿到村里偷果子吃,我和它打了一架!”
李时珍:【………】
有的人看起来小小一只,实际上敢和泼猴打架。
李时珍道:【总之仲景前辈遇到的就是只猿猴,他依据脉象给猿猴取了药。那猿猴病愈以后扛了根万年巨木当药钱付给仲景前辈,那根万年巨木便被仲景前辈做成了两把琴,一把叫古猿,一把叫万年。】
霍善听说了这等妙事,看向张仲景那把琴的目光顿时都变得肃然起敬。
这可不是一把普通的琴,这是猿猴用来付药钱的万年巨木做成的琴!
霍善也好奇地跟着追问:“这是古猿还是万年?”
张仲景:“………”
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真好奇李时珍到底生活在怎么样一个时代,他们大明人难道每天不读正经书,光读些道听途说的稗官野史!
李时珍对此很有话说:谢邀,人在嘉靖朝,进过太医院,咱嘉靖帝登基第一年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叫司礼监着手印刷他心爱的《三国演义》,还让首辅家的大才子杨慎亲自写了首《临江仙》作为开场词。你说咱生活在怎么样一个时代?当然是明代印刷业的大爆发时代!
眼下他们左边一华佗,右边一张仲景,建安三神医有两个在现场,李时珍觉得特适合来上一首“滚滚长江东逝水”。只可惜他现在弹不了!
华佗:“……”
张仲景:“……”
张仲景道:“该出诊了,还是先别管这些小事吧。”
学徒跟诊这种事,不管是在古代还是在现代基本都等同于打杂。可霍善才三四岁大,谁能让他去跑腿?
张仲景便叮嘱霍善一会尽量把看到的诊治过程都记下来,现在可能还没办法理解,积累多了以后说不准就能用上了。
来都来了,总不能浪费了这次出诊机会不是吗?
霍善听后觉得很有道理,他本来是教人踢球都要反复纠正别人错处的性格,既然自己答应了要学那肯定会认真学。
白走一趟可太不划算了!
张仲景知道他这个年纪其实掌握不了多少东西,便也不多叮嘱,径直带着他到了前衙。
平日里庄严肃穆的公堂在初一、十五成了看诊的地方,堂中摆了张诊脉用的长案,案后还按张仲景的意思摆了两张坐席,方便霍善坐在他边上旁听。
有衙役负责维持秩序,没有人敢乱来,患者都好好地在堂外排好队挨个入内看诊。
张仲景的《伤寒论》记述的大多都是外感热病,事实上很多人之所以会去看医生,也是因为发现自己正在发热。
张仲景这里称得上是半个发热门诊。
霍善坐在张仲景边上等着患者入内,很快见识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症状。
光是出汗就有不一样的出法。
比如第一个走进来的患者身上竟裹着厚厚的冬衣。
现在还没正式入秋,太阳升起来后天气炎热得很,怎么看都还没到穿冬衣的时候!
霍善看着只觉热得慌。
“不能脱冬衣,不然出门一吹风就满身冷汗。”患者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整个人像没睡醒似的。
听到恶风症状,张仲景心中已有决断,不过他还是尽可能仔细地给霍善展示了完整的四诊流程。
四诊结束以后他才提笔给患者开了药,对患者叮嘱道:“这药服完一剂后若是浑身出了层薄汗,后面便不必再服了;若是不出汗,那就第二天接着服,服到汗出病愈为止。”
那患者取走药方,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个出汗患者走了,又来一个出汗患者。
这个患者是个中年汉子,症状比前面那位更稀奇,竟是每天申时定时出汗!
他是要外出干活的,每天下午到了申时便无缘无故大汗淋漓、不把衣服湿透不罢休,着实让他没法好好做事。
张仲景四诊完毕,提笔给患者写药方。
霍善好奇地在边上探着脑袋看着他写。
东汉末年人们书信往来已经用上了纸张,张仲景写方子用的也是纸。
霍善平时都是在地上写写画画,没用过纸,也不晓得外面有没有纸,他看来看去也只是觉得这东西写起来很方便。
因为张仲景此前叮嘱过他跟诊期间不要多问无关的问题,所以他全程都乖乖地没干扰张仲景给人看病。
张仲景写完药方后看了霍善一眼,对霍善的表现格外满意。
他将方子交给患者,叮嘱道:“你回去后记得在未时服药,也就是在你每日发病前服下去。只要提前发了汗,你这病慢慢就好了。”
趁着第二个患者出去、第三个患者还没进来的空档,霍善忍不住提问:“您开的第一个方子和第二个方子是一样的对吗?”
张仲景讶道:“你记住了?”
他刚才开的两个方子确实都是桂枝汤没错。
霍善点头,疑惑道:“不是您让我记的吗?”
张仲景只是想让他留个印象而已,没想到他看一遍就把药方给记下了。
若说此前他们哄霍善学医还只是想完成任务的话,这会儿他就真的生出几分爱才惜才的心思了。
张仲景和煦地笑道:“方子虽是一样的,服用之法却不尽相同,有时候可能还要针对患者的情况进行药量增减。这就譬如用同一把刀切不同的肉,有时候要横切,有时候要竖切,有时候要用蛮劲,有时候又要用巧劲,不然你切的肉煮熟后可能又粗糙又塞牙,特别难吃。”
张仲景这么一说,霍善就懂了:“就像贾伯伯切的肉,贾伯娘总说他白瞎了好肉!”
张仲景道:“常见病症怎么对症用方是有法可循的,你这般聪明伶俐,只要多看看、多学学,以后肯定能运用自如。”
霍善就三四岁大一娃娃,哪有不爱听人夸的,张仲景一夸他,他就不觉得乏味了。
他每日戌时便入睡,清早卯时醒来,睡足四个多时辰,所以这次出来跟诊(玩耍)的时间还是很充足的。
到下午,来了个特别的发热病例,是个雀足侏儒。
雀足的意思是他双足非常短小,都已经十八岁的人了,瞧着却只有十岁小孩那么高,而且面容十分苍老。
仿佛短短十八年他就在这矮小的躯壳中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若只是寻常侏儒,一般只会觉得自己这缺陷是天生的,不会来求医问药。
可这侏儒却伴随着严重的发热、腹痛、畏寒,而且小时候都是正常长大的,显然并非天生侏儒。
张仲景问诊结束后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病若是早些发现,兴许还有救,可惜这患者都已经到这种程度了,接下来恐怕凶多吉少。
张仲景道:“你家中可是以捕鱼为生?”
患者连连点头:“对,我们村子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的。”
张仲景道:“我给你开个方子,你归家后让你家里人跟着你一起服用一段时间,尤其是要让年纪小的喝。平日里也要注意一些,家中饮食要彻底煮熟再入口。”
患者听张仲景这般语气,便知道自己这病十分凶险,甚至很可能会祸及家人。他抬手抹了把泪,哽咽说道:“我回去后会照做的。”
都是寻常人家,哪个不是渴了直接捧起水就喝?光是饮食要彻底煮熟这点便是极难做到的。
霍善等张仲景写完方子、送走患者,很是关心地追问:“他病得很严重么?”
霍善是很敏锐的,早便察觉张仲景看那患者的眼神带着几分惋惜,只是乖乖憋到对方离开才发问而已。
张仲景道:“很严重,这是有虫子钻到了他身体里,而且已经长到没法治好的程度了。往后你到了一个地方别随便跑去玩水,得先了解清楚当地的情况,否则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霍善睁大了眼。
没想到到水里玩居然还会变侏儒!
还是虫子钻进身体里导致的侏儒!
这也太可怕了。
霍善立刻说道:“我不玩水!”
他师父能放任他村头村尾到处瞎跑,就是因为他答应过绝对不去危险的地方玩。
如今再听张仲景这么一讲他,就更不会随便往水里去了。
张仲景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他让衙役别再放人进来,领着霍善回后衙歇息。
赶巧负责送饭的小吏殷勤地提着食盒过来,为张仲景两人呈上了热腾腾的胡饼。
胡饼上还撒着香喷喷的芝麻。
霍善没见过芝麻。
霍善问:“这是什么?”
张仲景看了眼,回道:“这是胡麻,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这会儿张骞应该已经回到长安了,你回去后应当也能吃上。”
霍善拿起来尝了一口,只觉多了小小的芝麻,熟悉的面饼吃起来满嘴生香!
寻常一样烤面饼,才有胡麻便不同!
好吃!
于是这日天还没大亮,霍善已经精神抖擞地从睡梦中醒来。他睁大眼睛一瞧,师父也醒了,而且已经穿好衣裳,正要出去洗漱。
霍善一骨碌爬起来。
他双目熠熠地对李长生说道:“师父,我想吃胡饼!洒满胡麻的胡饼!”
李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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