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纵还没下衙回家,东方朔通报姓名后便见到了义姁。
义姁已经年近五旬,保养得却很不错,主要是瞧着精神奕奕的,没有丝毫老态。这在许多汉代人身上是很难瞧见的,受限于生活条件与医疗条件,许多人过了三四十岁便迅速衰老。
很多人甚至活不过五十。
听了东方朔的来意,义姁很有些吃惊。
倒是霍善得知义姁医术了得,积极邀请对方过府为冠军侯府给府中上下看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医家!
从前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全都是他师父这位方士顺便给治好的。
说起来义姁本也是野路子起家(事实上汉代也没有十分正统的医学教学机构),声名鹊起以后才被请到长安为太后治病。
在汉代,医、巫、商贾、百工都不属于良家子,若是混不出什么名堂来的话入仕或嫁娶方面会比较吃亏。
义姁早年沉迷学医认药,错过了择婿的好时机,后来她能靠行医养活自己了,便觉得择婿只会耽搁自己治病救人,又不是交不起那笔赋钱。
没错,汉代女子想要单身不嫁人,那是得每年给官府交钱的。
男人也要纳税“一算”,从十五岁纳到五十六岁,也就是从十五岁起每年给官府缴纳一百一十钱。
单身女子又不一样,汉惠帝感觉大汉人口不够兴旺,所以规定十五岁到三十岁这个年龄段的女子如果待在家里不嫁人,那就得纳赋“五算”。
足足是男丁的五倍!
为了不花这笔冤枉钱,各家可不就赶紧给自家女儿说亲吗?
没满三十岁也不能守寡,守寡了得每年白给官府六百钱!
还是文景年间休养生息,大汉人口剧增,这种按人头收的赋税才降到了一年每人四十钱。
一年两百的赋钱,对义姁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后来她为王太后治好病、让弟弟当了官,自己也过了要缴纳五倍赋税的年纪,所以她得以一直待在长安研读医书以及行医治病。
像东方朔这种邀约,义姁平时也接到不少,都是长安城中有名有姓的人家。
只是这冠军侯府,她还真没接触过。
义姁取出自己行医用的药囊,随东方朔一同出了门。
三人才刚走到门口,便撞见了从外头回来的义纵。
义纵认得东方朔,见到他后眉头皱了皱,询问他阿姊这是出去做什么。
义姁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
义纵道:“早去早回。”
说完竟是不搭理东方朔,转身进府去了。
义纵是刘彻提拔起来办事的,一向看不惯东方朔这种每天动动嘴皮子就能在御前露脸的家伙。
东方朔不以为意,将霍善抱上车后坐到了赶车的位置上,与义姁闲聊起来:“你这弟弟性子太独了,得叫他多交些朋友才是。否则的话,估计很容易大祸临头。”
也是两人算得上是朋友,东方朔才多劝义姁几句。
义姁听后眉头皱起。
她当初便觉得这个弟弟不适合当官,他行事尚义任侠,若是当个游侠儿还好,走了仕途便与旁人格格不入。
义姁叹息着道:“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也劝不了他什么。若是他当真出了什么事,兴许陛下能看在昔日的情分尚让我替他收尸吧。”
听义姁这般悲观,东方朔倒是宽慰起她来:“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用得上你这弟弟的地方还挺多,只要他能好好办差,一时半会应当也不会有事。”
义姁没说什么。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早便看出来了,陛下让她弟弟办的事没那么容易办成。要不怎么自从调到长安当这个左内史,她弟弟就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两家离得确实不算远,两位老朋友只说了那么一会话,冠军侯府就到了。
霍善对两人的对话没甚兴趣,一路上都趴在车边往街道两边看。等瞧见冠军侯府到了,他也不等人抱,自己便跳下马车。
正巧霍去病从军营回来了。
霍善马上跑过去喊人。
霍去病看向多出来的东方朔和义姁,眉头挑了挑,把霍善抱起来问:“你这是去哪里了?”
霍善道:“东方叔父说,可以请医家过来给府中所有人看看。”
他还有模有样地给霍去病讲起治病如救火的道理,你若是一开始就发现起火了,赶紧把火给扑灭,损失肯定是最小的;可你要是发现起火了还不管,觉得等会儿它自己就灭了,那说不准能烧得你倾家荡产!
所以咱得定时请医者来看看身上有没有起火的地方,千万不能讳疾忌医!
霍去病听他讲得头头是道,只觉怪有趣的。
到底是自家孩子的一片孝心,霍去病自是依着霍善的意思把义姁请入府中。
只是瞧见大摇大摆跟着往里走的东方朔,他又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一眼。
这家伙别的不说,身量倒是高得不像话,难怪敢吹嘘自己身高九尺有余。
一行人入了府,义姁先给霍去病几人看诊。在霍善的强烈要求之下,霍去病排在了第一位。
面对给这位赫赫有名的冠军侯,义姁是非常慎重的,严格按照《素问》中的三部九侯来查体。
所谓的三部九候,指的就是将人体分为上中下三个部分,每个部分又分三候,于是一共有九候。
医家通过这九候的综合诊断,来确定这人身上到底有哪方面的毛病。
比如中部分为天、地、人三候,天候看肺,地候看胸,人候看心。
所以这时候各类医经中提及的诊脉,远不只是在手腕上按按而已,而是一种全身性的全面查体。
《伤寒论》序中就曾经谴责一些医家问诊全靠口才,聊上几句就给人开药,诊脉之看手部不看足部,一个两个全都“三部不参”,对患者的九侯连点模糊的概念都没有,无异于管中窥物!
你说你用个管子看东西,能看出它的全貌吗?
肯定是不能的吧。
霍善分别见过张仲景他们几人的诊脉过程,此时再看义姁的诊脉便不觉稀奇了,还让金日磾也坐下来让他给摸摸。
上部的天候是摸摸头角,能摸到一跳一跳的脉动;地候是看看口齿有没有啥毛病;最后的人侯是看看耳目,指头按在耳朵前也能摸到一跳一跳的脉动。
义姁见霍善有样学样地拿金日磾来练手,笑着问道:“你想学医吗?”
霍去病闻言也看向摸人家金日磾摸得兴致盎然的奶娃娃。
霍善夸下海口:“等我把这些本领全学会了,身边的人统统不生病!”
可惜他学了半天也只学到点表面功夫,并不知晓这些脉的沉浮滑涩是怎么个说法。
好难哦!
霍善感觉自己的小脑壳里记了许多东西,却不知道这些东西该怎么用。
学医真不容易!
霍去病听霍善是因为这种原因才跟着学,自是不会拘着他。
小孩子忘性大,兴趣一阵一阵的,也许过几天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随他玩去吧!
说话间,义姁已经为霍去病诊看完毕。
霍去病觉得自己问题不大,见义姁面露犹豫,客气地让她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义姁既是医家,说起话来也没避讳,对霍去病讲出自己的诊断结果:霍去病从元狩一年到元狩四年这几年之间数次往返千里,还都是急行军,对身体的损耗是极大的。因着霍去病年轻,底子好,许多问题平日里才没有显露出来。
难得今年没什么战事,霍去病应当好生将养身体才是。
霍去病自从跟着卫青打匈奴,还真是屡次跋涉千里,尤其是元狩一年那会儿,他春天带人出陇西搞奇袭,夏天带人绕到敌后与李广合击匈奴,秋天还奉命去接受浑邪王的投降。一年三趟地跑,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
霍去病也就仗着自己当时刚满一十、身体倍儿棒,才敢那么来回造作。
义姁看病很少用什么贵重药材,她给霍去病开了个调养方子,都是些极寻常的药材,有些甚至称得上是食材。
她是女医,往年多给妇人看病,逐渐摸索出了自己独有的用药方法。
要知道若是达官贵人的妻女还好,那些贫苦人家见治病那么贵,兴许就不给妻女治病了。
为了能让这些女子得到救治的机会,义姁选择药材的时候基本都会挑便宜好找的,最好是房前屋后都能找到。
华佗几人对着方子研究了一会,只觉他们出手应当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事实上每个时代都有一些曾抵达过行业顶峰、窥见过高处风景的厉害人物,可惜历代史书能记下的人就那么一点儿,寻常人便很难在青史之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像义姁的名字能流传下来,还是得益于她为王太后治过病以及她的弟弟义纵入选了《酷吏传》。
至于她平日里如何为人治病以及她通过数十年的临床实践揣摩出了怎么样的用药心得,于史学家而言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霍善听华佗他们都对这方子予以极大肯定,当即主动请缨表示自己会监督霍去病好好喝药调养!
霍去病虽觉得自己身体没什么问题,见霍善这般积极便也没多说什么。
他觉得要是自己要是说不喝的话,这小子估计要给他重复讲那套“治病如救火”“病向浅中医”的理论了。
这娃儿小小年纪,讲起道理来竟是一套一套的,莫非当真是跟东方朔学的?
看来以后得教这孩子学点好的,别净学这些坏毛病。
接下来义姁又轮流给霍光他们诊断,轮着轮着还诊到了霍善头上。
霍善非常配合,就是嘴巴说个不停,总问人家“怎么样”“怎么样”。
霍善的身体自然好得很,瞧他这每天活蹦乱跳的模样就晓得他身上啥毛病都没有,不过义姁还是很严谨地给他诊完了三部九侯才笑道:“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平时得适当少吃一些,顿顿都过饱不是什么好习惯。”
霍善闻言睁圆了眼。
怎!么!会!这!样!
我请你来给我爹诊脉,你却让我少吃一点!
霍去病瞧见他那不可思议的小表情,登时乐到不行。
这下没有刚才的劲头了吧?
霍善觉得自己须得以身作则,才能叫霍去病谨遵医嘱,于是苦着一张小脸认真地奶声奶气地和霍去病商量:“那我以后每顿少吃点,您也要每天听话喝药哦!”
霍去病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好的孩子——这般好的孩子又怎么会正好是他的儿子。
他不免又想到霍善的母亲,记忆中那个女孩儿同样活得明媚又快活,心肠却比谁都柔软。只可惜她没能等到他归来,也无法看着孩子长大。
“好。”
霍去病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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