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点上了灯笼,清风院亦是一片灯火氤氲。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帮着婆子们收拾好食盒,殷勤地塞了一把赏钱过去,嘴里说着“妈妈们辛苦了”,簇拥着婆子们跨出门槛。
“四伯母定是不怕人知道。否则杨妈妈急匆匆出门又急匆匆回来,这些粗使婆子哪里敢乱说嘴?”李娟满足的抹了抹嘴,就着帕子扇风,肉疼的嘶了口气道,“这些人根本就没把我们清风院放在眼里。都是些喂不饱的白眼狼,我就不该那么大方,给她们那么多赏钱”
我们清风院?
清风院什么时候成了她们的了?
李妙垂着眼笑,专心品着杯中香茶,只嗔了一句道,“小守财奴。你刚才散出去多少,阿姐补你多少。”
李娟大喜,立即不肉疼了,凑近李妙低声道,“看来李英歌和常青没骗你。府里确实不知道青羽观的流言。四伯母要是知道,怎么会突然让杨妈妈亲自出了趟门,定是派人打探消息去了。
倒是便宜了李英歌。如今有国师的话在,这婚事八成能稳住了。不过也能说明,那个国师还真是挺厉害的。要不然,李英歌哪儿来的狗屎运?进次宫,不仅带回来个裘老院史,还得了做陈七小姐赞者的美差。
这样也好,国师灵就是青羽观灵。今天打醮的功德就没白做,只盼三清祖师爷保佑,姨娘在家庙里能顺顺遂遂的,将来能否极泰来。”
她合掌念念有词,全然没发现李妙异常的沉默。
目光转回李妙新换上的衣裙,才又嫌恶地接着道,“李英歌不是一向高高在上么,亏她做得出随地呕吐的事体来。没见着铭堂弟,倒撞见这恶心的一幕,白废了你一套好衣裳真是晦气。”
李妙撞见的,可不止这些。
她没有告诉李娟,李英歌为什么吐,也没告诉李娟,她没见着李承铭,却见到了另一个人。
袁骁泱
李妙抿着茗茶的嘴角忽然翘起来,她抬头看着外头的暮色,轻声道,“是该去去晦气。光为姨娘做一次功德怎么够呢。好事成双,等四伯父有了确切的好消息,还得再去一次青羽观”
一次功德怎么不够?
她们做的可是中等规格的全套功德,否则哪里有多余的时间,即打探了青羽观的流言,又陪着吴先生补买诗词乐谱。
想到吴先生谈论诗词的酸腐模样,李娟就觉得牙疼。
她真是受够当“好”学生了。
比起为吴先生买单、再花钱做功德,她更愿意真金白银,直接花在孝敬七姨娘上头。
李娟用力扇了扇帕子,不耐烦道,“要去你和吴先生去。阿姐,我最怕热了。”
她撒娇,李妙温柔一笑,轻轻将她扇乱的碎发勾到耳后,柔声道,“好,阿姐一个人去。”
她眼中有灯火倒映的亮光流窜,似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去,还得找吴先生好好商量商量”
李娟看着小口小口喝茶消食的李妙,扇帕子的动作慢了下来。
外人都说阿姐变了,她还曾嘲笑过那些跟风倒的人蠢,不过是被阿姐的手段骗了。
此时此刻,她却觉得,阿姐好像真的变了。
变得好像有什么事,都不再和她商量。
她莫名升起一股不安,刚要开口,就见李妙站起身来,笑道,“我去看看吴先生,你要是困了就别等我了。”
李娟看着李妙的背影融入暮色中,歪着头愣愣的出神。
她们找吴先生,多是为了打听府外的消息。
阿姐要打听什么消息?
而灯火初上,正是喧阗时分的安西坊门处,刚打听完消息的曲流爬上了袁家的马车,神色古怪道,“爷,都问清楚了。李二小姐不仅在东宫打了冯六小姐,还捅破了一件天大的事儿。这还不算,她是从万寿宫出宫的,裘老院史就是太后娘娘指派的。等陈七小姐及笄礼时,还受邀做了赞者”
说着将明妃有意为六皇子求娶冯欣爱,私下派人透了风声,郑国公府的态度却模凌两可的事说了。
不管皇后意欲如何,太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能传得这么快,这么详尽,可见是宫里有意为之。”曲流看了眼沉默不语的袁骁泱,委婉提醒道,“那李二小姐可够邪乎的。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会玄术,终归我们和李府牵扯不上。
您又何必理会她如何。您也不必自降身份,跟那些只会道听途说的人一样,李府是好是歹,轮得到他们咸吃萝卜淡操心?不过是图个嘴皮子痛快。”
他说者无心。
并不知道袁骁泱私下找李英歌是为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只知道最终的结果很不愉快。
袁骁泱听者有意。
咸吃萝卜淡操心。
呵。
他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打脸过,怪不得今天那丫头出乎寻常的“乖巧”,任他说任他要求,即不避让也不怒骂更不反驳。
她只是吐了他一身。
再一次,更加明确表达了她的厌恶。
羞耻感。
他也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因自己做过的事说过话,而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羞耻感。
以及恼火。
袁骁泱缓缓垂下眼睫,眼底翻涌的情绪隐在车内昏黄的灯火下,一时明一时暗,他声音平稳地道,“去城东。”
城东住着恩师曲大人。
话既出口覆水难收,有些话是他错算了形势,有些话,他势在必行。
曲流二话不说的叩了叩车厢壁,马车重新驶动。
徒留安西坊一片高炙人声,以及随后响起的一声轰隆夏雷。
雷声滚滚,连打了几天,雨水还没应声落下,宫中就降下了圣旨。
随着还关在天牢的大佬们纷纷定下罪责,或是先行抄家或是押后待斩,悬在李府头上的第二只靴子,也嗝嗒一声落了地。
李子昌贪贿渎职、结党营私、教子有失,念其祖功在先帝其人未曾酿下大错,责革职抄家不复启用。
李锵的罪名却要重得多。
他耍的花样尽数反噬了自己。
启阳帝只“私下”斥了一句“有辱先贤”,他的功名转瞬成空,莫说将来起复,子孙三代亦不得科考入仕,且不得擅离京城,往大理寺服役三年,做的不是苦役,却胜似苦役,负责大理寺上下内外的粗使活计。
太子没有保他,而六皇子也不敢再落井下石。
不抄家,却祸及子孙。
大少奶奶得知消息后,抱着一双儿女失声痛哭。
这样的结果,对一心仕途一心算计,暗藏傲气的李锵来说,确是生不如死。
李英歌微微笑起来,问耳报神常青,“李铨呢。”
李铨最早放出来,却一直没有定罪。
常青撇撇嘴,“好着呢。即没有抄家,也没有连累家小。不过就是丢了官,他原来做的也就是个芝麻官。等老爷放出来,保不准哪天缓过劲儿了,还要左托右请的为他活动呢。”
李英歌却笑得更灿烂了。
李锵总想着捧杀李承铭,同样看不起唯唯诺诺的李铨。
如今可好,李铨被他带沟里了,最后他坑死了自己,李铨却爬出来重见天日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萧寒潜也挺损的。
他答应她,会让李锵生不如死,果真手不刃血。
李英歌轻快地站起身来,“喊上谢妈妈她们,去正院给娘搭把手。”
李府是李子昌入阁时御赐的阁老府邸,如今革职抄家,李府也就不再是李府。
他们要搬去谢氏名下的嫁妆院子里。
大理寺上门抄家的日子已定。
届时即是李子昌和李锵放出天牢的日子,也是他们搬出李府的日子。
等来这样的结果,只能道一声不幸中的万幸。
李府上下却难免惶惶。
但见当家主母谢氏的病“好了”,李英歌亦是没事人似的,而李承铭虽借此不再去宥誉书院,却一心扑在读书习武上,李府上下也就渐渐定下了心,乱中有序的当起差来。
有些事却不可避免。
谢氏刚撒出一笔安置费,打发走新家用不上的多余下人,就传来了乾王府要进人的消息。
皇后玉旨,聘中枢院左参将冯有军之十一女冯氏,为乾王府王姬。
随后又传闻,明妃不知犯了什么错,罚跪于皇后的坤翊宫足足两个时辰,回娴吟宫不到半个时辰,看跪伤的太医还没来,圣旨就先到了。
圣旨先说册封六皇子为贤王,择日出宫建府,明妃一听“喜极而泣”,还没来得及“高兴”得晕过去,就听圣旨又说,聘郑国公冯有旭之六女冯氏,为贤王正妃。
这一次,明妃彻底“高兴”得晕了过去。
冯欣爱依旧和前世一般,定给了已封贤王的六皇子。
唯一不同的,是前世没有圣旨赐婚这样风光。
李英歌觉得,也许她也和谢氏一样,做了回搅屎棍,搅浑了前世本该平静的水。
至于是真风光还是假风光,那就只有娴吟宫和郑国公府冷暖自知了。
李英歌无意纠结,听着杨妈妈“如临大敌”,报着打听来的冯欣采的“履历”,不由微微挑眉。
没想到皇后最后为萧寒潜选的四妾,也是冯氏女。
或者说,这是太子“规劝”的结果?
她若有所思。
谢氏亦是若有所思,示意杨妈妈喝口茶歇口气,敲着桌面道,“一头结亲,一头结仇。这冯欣采听着哪方面都平平,皇后娘娘怎么就选了她?这是疼乾王殿下,还是想让乾王殿下难做?”
说着转眼看李英歌,“还是不想你好过?”
常青闻言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什么事似的,后知后觉道,“夫人说的是,一头结仇——我们小姐还真是跟冯氏结了仇!”
这冯氏不单指冯欣采,还包括冯欣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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