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王府,从来称不上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
小福全儿和小福丁儿闻言对视一眼,门神似的杵在车架旁一动不动,暗暗冲常青使了个眼色。
常青脚下不再踯躅,当先跨进二门,所过之处徒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转瞬变低随即消弭,一眨眼,常青就窜了个没影儿。
萧寒潜往身后勾了勾手,头也不回的低笑道,“常青清过场了,不怕有人看见了,上来罢。”
李英歌站在车辕上,讶然的目光掠过萧寒潜宽厚的肩背,落在安静得仿佛一个人都没有的二门内。
她一瞬犹豫,耳边又响起萧寒潜淳淳的声音,“不是说腿酸?我背你还不好,嗯?”
语气无奈而戏谑。
李英歌咬着唇笑,乖乖趴到萧寒潜背上。
他勾着她的双腿,小心翼翼的往上颠了颠,长腿迈步,步伐又大又稳。
背着她走在通向枫院的幽长甬道间,日光穿过冠盖成荫的枝叶,洒在二人交叠倒映在地上的斜长倒影上,斑驳而璀璨。
他从不曾屈尊降贵的背过她。
最常做的是霸道的打横抱起她。
拿腿酸当借口背她,不过是做给乾王府的人看的。
就像之前在外对她的亲昵,也不过是做给宫里的人看的。
刻意为之,却是真心护她,想让她这个根基浅薄的乾王妃,尽快站稳脚跟。
李英歌心间泛甜,甜到几近酸疼,小手搂着萧寒潜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寡虞哥哥,谢谢你。”
萧寒潜懒懒的嗯了一声,语气惫懒而叼坏,“只是口头道谢,是不是太没有诚意?”
早在四年前,他就明白告诉过她,乾王府有不少宫里宫外安插的钉子。
即便常青清过场,难保暗处没有人窥探。
否则他又何必非要背她?
现在却要她当众拿出“诚意”来谢他,这个无赖!
李英歌暗暗磨牙,眼中狡黠神色一闪而过,拱啊拱把脑袋拱上萧寒潜的肩头,偏头对着他的耳廓小声嘟呶道,“寡虞哥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我好欢喜你呀。”
看似在和萧寒潜耳语,实则掩人耳目的,偷偷轻啄了一下他的耳垂。
“寡虞哥哥。”李英歌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这样算不算有诚意?”
她没能听到萧寒潜的回答,却肉眼可见,眼睁睁看着被她亲过的耳垂,慢慢的,慢慢的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李英歌睁大了眼睛。
萧寒潜这个无赖也会害羞!
李英歌忍俊不禁,暗搓搓的拿手戳了戳他泛红的耳垂,趴在他的肩头无声的笑。
全然没发现萧寒潜宽厚的脊背一颤,她看不见的正脸亦是薄晕染颊,从来不知道脸红为何物的萧寒潜,背着她双颊氤红。
心下却无声哀嚎——又来了!
他媳妇儿怎么又说欢喜他!
以前怎么没发现,欢喜二字落在耳中,竟能令他心悸如斯。
萧寒潜一时欢欣一时郁闷,哪里敢再逗小媳妇儿,进了枫院直奔拱桥上的敞厅,一脚踢远矮几旁的冰山,也不放李英歌落地,高大身形一弯一转,就将李英歌安置到了矮塌上。
“这里凉快,你和衣歇个午晌。在宫里忙乱了大半天,今天晚膳我们就在枫院用,不去别处。”萧寒潜斜坐榻边,替李英歌褪了绣鞋首饰,抱着她双腿放到自己膝头上,动作轻柔的按着压着,口中接着道,“我再帮你捏一捏,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不怕筋抻不开”
他要是一心对人好,真是能好到无微不至。
李英歌舒服的叹了口气,拽着萧寒潜的袖口,和他闲话,“我娘说,中午不睡下午要疯。寡虞哥哥,你也睡一会儿吧?”
谢氏这都是哪儿来的歪理?
萧寒潜剑眉微挑,嘴角却扬起来,低头亲了亲抓着他袖口的葱白纤指,哄孩子似的道,“我还有些事要做,你乖乖的,嗯?”
绕是他现在身上没有差事,诺大乾王府也有大堆的事务,等着他处理。
李英歌没有多想,被他按得眼中泛起朦胧的困意,嗫嚅着道,“那你别忘了喝醒酒汤”
萧寒潜哪里有心思喝醒酒汤,哄着李英歌睡着后,就轻手轻脚的离开矮塌,立定于矮几一侧,长指点着矮几旁装卷轴的半人高曲颈美人瓶,抽出卷图纸细看一遍,嘴角露出满意的笑,折身拿镇纸压住四角,将展开的图纸平铺在矮几上。
风吹起敞厅四面挂着的帷幕,层叠白浪下,矮塌上的李英歌侧卧酣睡。
萧寒潜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拾阶而下,转入院中竹林。
汪曲早就从连接竹林的暗道而入,等在萧寒潜惯常打拳的老地方。
他一听小福全儿禀报过宫里的时,稍一联想,就晓得自家王爷一路背着小王妃回枫院的用意。
虱子多了不怕痒。
以前懒怠管那些钉子眼线,不过是让宫里宫外的某些人能放心。
如今借那些钉子眼线,也好叫府内外都看清楚,王爷有多疼爱维护小王妃。
他此时前来,一为例行公事,看王爷有无特别吩咐,二为提醒一声自家王爷,府里有了女主人,有些蹦哒得太欢的钉子,该动手处置了。
汪曲皱着眉头,心中正快速过滤着名单,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才收敛思绪,一抬眼,皱起的老眉毛控制不住的抽了抽。
他几乎是本能的察觉到,一向对他笑得儒雅矜贵的王爷,此时此刻,又笑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了!
这才出去不到半天,又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不等他开口说正事,萧寒潜就抿着止不住上翘的嘴角,似在努力板着脸,将李英歌又突然说欢喜他,而且半天内说了两次的事,告诉了汪曲,飞扬的剑眉微微蹙起来,“汪曲,她怎么能这样?难道对女孩子来说,喜欢一个人是可以挂在嘴边,随口乱说的?”
汪曲心里直冒汗,忍不住抬头望天。
要不是他和王爷悬殊的身份摆在那儿,他都要以为自己是哪家吃饱了撑着的闲老汉,正和隔壁老萧家的傻儿子掖手对站,成日风花来雪月去,简直纨绔又堕落。
他忽然意识到,事态有点超出他的意料。
他家王爷于男女情事上,好比一张罄竹待书的纯净白纸。
才子佳人的话本到底是邪道。
没得扰乱他家王爷的心境。
他也不能再和他家王爷狼狈为奸啊呸,他不能再和他家王爷一起瞎捉急。
他拿他当半个长辈,他要做的,不应该是跟着乱出主意。
他心疼他,却不能再纵着他。
汪曲心念大定,脑中不由想起谢妈妈随手塞给他的那两把糖,老眉毛不抽了,温和的笑意从脸上直达眼底,“王爷,依老奴看,李夫人教出来的人,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有颗至情至性的赤子之心。
您与其自乱阵脚,患得患失,不如顺其自然,该如何还是如何?您仔细想想,以前您对小王妃如何,现在对小王妃又如何?小王妃,或是谢妈妈他们,可曾因时过境迁,而对您转变过态度,来往之间可曾有过落差?”
萧寒潜闻言神色一冷,凤眸微微眯起,眼中若有所思。
汪曲心头一松,笑容越发真挚,“您心中欢喜,若是无处可诉,尽可说给老奴听。您高兴,老奴只有更高兴的。不过,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老奴回头就一并烧了。您再要找老奴问计,老奴斗胆,只愿出耳朵,不愿再出嘴。”
萧寒潜心头微凛。
小时候他压不住脾气,在外头闯了祸闹出事,谁都不敢劝他,也不敢管他。
只有汪曲,总是像现在这样,笑着闲话着,温言劝谏着。
患得患失,自乱阵脚吗?
他还真是失了平常心。
萧寒潜哂然一笑,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看着汪曲道,“我知道了。”
他说知道了,就是真的知道了。
汪曲眼中笑意又深又浓,点到即止不再多说,转而道出一串名单,请示道,“那些个暗桩,之前留意的是外院的动静。如今小王妃入主内宅,就怕他们把主意打到松院,或是王嬷嬷的竹院。王爷,所谓时机,正是当下。”
他脸上笑容尽收,徒然显露出太监特有的阴恻神色,抬手比了个格杀无论的手势。
萧寒潜凤眸半垂,眼睫打在脸颊上的阴影,令他看起来冷酷而无情,语气却透着慵懒的笑意,“不急。且让他们再蹦哒几天,总要让人知道知道,我的王妃,这几天在府里是个什么情况。
明天我会陪她见见竹院的人,等后天回门之后,你再动手。到时候不必遮遮掩掩,拉到二门上军法处置,让乾王府所有的人都去观刑。”
正好叫那些喜欢盯着他的人看看,为了他的小媳妇儿,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汪曲心领神会,脸上阴狠神色转瞬即逝,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润意态,却行退下的脚步微微一顿,掖着手抬眼看向萧寒潜,到底还是含笑说了句,“小王妃真性情,老奴盼只盼,王爷能和小王妃琴瑟和鸣。小王妃言行娇憨,老奴深觉,小王妃果然如王爷所说,十分可爱。”
萧寒潜眸色倏忽亮若星子,缓缓露出清朗笑容,轻轻嗯了一声。
李英歌却轻轻“咦”了一声,她坐在矮塌上揉眼睛,环视一圈空荡荡的敞厅,乍醒的目光就落在了榻前矮几上。
风吹着图纸沙沙轻响,透过白色帷幔的光线较之她入睡前,略显昏暗。
却仍能清晰的照出,图纸上错落有致的庭园堪舆图。
李英歌顿时清醒过来,探身靠上矮几,讶然半晌,喃喃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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