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声音经过四面墙壁的回弹被无限放大,一点点啜泣声都逃不过人的耳朵。
叶钦不想哭的。妈妈的葬礼上他忍住没哭,走投无路进娱乐圈的时候没哭,被人排挤欺负的时候没哭,跟朋友说起往事的时候也没哭。实在难受狠了,泪水在眼睛里打个转再吞回去,就可以自欺欺人,当做无事发生。
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人觉得他懦弱可欺,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将他撵进泥土里。他想生存下去,想变坚强,想让程非池看到他稳重可靠的一面。
单单只是黑暗的话,根本不足以让他掉眼泪。他怕的是被程非池讨厌,怕再也不能靠近他。他们离得太远了,身体距离不到两米,中间却仿佛隔着万丈沟壑,生死在这遥远距离面前都变得不再重要。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叶钦实在太怕了。他狠狠握拳,指甲嵌入掌心里,不让上下牙撞击打颤:“第、第一次,是经纪人带我去那里,跟几个没见过的老板打招呼,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会来。”
程非池没有出声阻止,他便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次,在医院,真的是尾椎摔伤了,贴、贴膏药也不管用,才请假去看医生,拍的片子我还收着,可以拿给你看。”
“第三次,在山上,第二天一早要去给妈妈扫墓的,没、没想到会迷路,打你的电话也没想到会通。民宿早就订好了,不相信的话,可以给你看订单记录。”
“第四次,汤崇骗我说你在那儿喝醉了,我过去之后才发现被骗了。第五次,还是汤崇搞的鬼……他跟我有点过节。”
在逐一叙述的过程中,叶钦慢慢放开了。
他怕黑,可黑暗的环境却赋予他勇气。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他便可以假装脸面和尊严不存在。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程非池跟前这样不体面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把想说的一股脑说完,也好过吞吞吐吐,拖泥带水。
“这次,我在这里录节目,听说你可能会在这里,才让助理把衣服送过去。”终于说到当下的状况,叶钦既觉得无力,又感到一阵轻松,“坐这部电梯是因为楼下有粉丝,我没有……没有玩……”
挣扎许久,还是没能把“恋爱游戏”说出口。听着耳边依旧平稳的呼吸声,叶钦泄气般地耷下肩膀,说:“我保证,这一定……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不知为何,“最后一次”四个字触动了程非池脑中某根敏感的神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像是听完番话做出的唯一反应。
修电梯的工作人员很快就到了。
电梯卡在七楼和八楼中间稍微偏上一点的位置,接应他们的人从八楼扔下救援绳索。
程非池想把叶钦先送上去,叶钦摇头往后退,垂着眼皮看地面:“你……你先上去。”
站在光源下,说话又开始磕磕巴巴。
程非池只好先上去,反身蹲下伸手去拉他。叶钦拽着绳子不敢动,最后实在害怕,才抬手搀了一下程非池的手,借力爬上来之后就立刻松开了,一秒都不敢多停留。
他鼻头红红的,冻狠了的样子,手也是冰凉的,脸上斑驳交错满是泪痕。身上裹着的浴巾在电梯超速下降的时候就掉了,这会儿只穿着湿哒哒的T恤和休闲裤,紧紧贴在身上,显得他腰很细,凸出的肩胛骨支棱在背上。除了身高,其他地方都单薄得不像个二十三岁的成年男人。
几个工作人员正就电梯故障的原因向程非池解释,叶钦听了个大概,原来程非池是来视察工作的,领导坐电梯碰上这种事,怪不得他们吓成这样。
此刻程非池的脸色很不好看,叶钦猜想除了电梯事故,应该还有自己刚才在电梯里胡扯一通的原因。他抓住谈话间隙,小声插话道:“打扰了,那我……我先走了。”
想不出这句话能配个什么动作,叶钦习惯性地鞠了个躬,然后扭头就跑。
手机在口袋里被捂得湿乎乎,好半天才解锁开,叶钦边走边给小芸打电话,拐个弯从侧门到外面,刚淋一头雨,冷不丁撞上一群举着“贺”字灯牌的姑娘。
为首的姑娘“嗷”一嗓子,带着后面一帮人呼啦啦往这边跑,叶钦在心里把贺函崧骂了一万遍,急得左右张望,到处寻找可以躲的地方。看见不远处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打算往那边去,突然被人从身后抓住胳膊。
叶钦以为遭遇埋伏,刚要挣扎,转身对上程非池的脸,紧绷的肌肉顿时卸了力气。
程非池的想法与叶钦一致,带着他拐进平时只有打扫的员工会进的楼梯间,下到地下一层停车场,穿过曲折的走道,来到一部无人等候的电梯前。
叶钦这会儿对电梯有阴影,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一步,说:“我去楼梯间等着就行,她们不是来找我的,一会儿就走了。”
程非池听了他的话,滑到他手腕上的手却握着没有松,说:“这是专用电梯,不会有事。”
仔细想来,“专用电梯”与“不会有事”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叶钦却轻易地接受了这个逻辑,愣愣地“哦”了一声,跟着程非池上了直达顶楼的电梯。
酒店的顶楼是不对外开房的私人场地,走道安静非常,脚踩在地毯上几乎听不到声音。套房门上也没有编号,开门用指纹锁,程非池率先进去之后,叶钦背着手站在门口,踌躇着不敢进去。
他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偷偷用右手摩挲左腕上温度比别处高的那一圈皮肤:“我脚脏……可以脱鞋吗?”
程非池扭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顿了一会儿,说:“直接进来,不用脱鞋。”
这个顶层套房显然是独属于程非池的私人领域,装修与酒店其他房间的风格不同,是简洁干净的灰白色调。
客厅放电视的位置改成整面墙的书架,餐厅的桌上摆着一只马克杯,卫生间的毛巾、拖鞋、牙刷全都只有一份,到处都有生活痕迹,由此可以推测程非池经常住在这里。
叶钦刚挂掉跟助理报备的电话,卫生间门被敲响了。程非池没进来,只从门缝中把洗漱用品递到里面,隔着门板告诉他:“左边热水,右边冷水。”
叶钦站在镜子前拆新拖鞋的包装,偶然抬头看见衣服皱巴巴、头发乱糟糟的自己,跳个不停的心脏逐渐放缓速度,恢复到正常频率。
这副惨样子,每个善良的人看了大概都会心生怜悯吧,好比顺手救一条落水狗什么的。
洗完热水澡,叶钦身上暖洋洋的,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生怕洗太久程非池等不住,头发也没擦就出来了,看见桌上放着的一杯水和两颗感冒胶囊,听见厨房传来的动静,这才定下心。
虽然杯子是一次性的,乖乖把药吃完也没有棒棒糖作为奖励。
室内空调打得偏高,加上紧张拘束,坐了一会儿便出了一身薄汗。叶钦借调温度经过餐厅,偷摸往厨房里看,程非池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衬衫袖扣解开挽起,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看着他的背影,叶钦恍惚回到在嘉园小区同居的那段时光,那时程非池也是这样站在厨房里做饭,听见脚步声,还会回头冲他笑。
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像从前一样冲上去将这个久违的背影抱住。
他怕把人吓跑,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更怕自己贪恋温暖,再也舍不得放手。
程非池从前就不爱吃外食,现在亦然。
两碗鸡蛋面摆在桌上,他见叶钦吃得很慢,问:“不合口?我帮你叫客房服务。”
正是午饭时间,星级酒店的厨房提供各色美食,哪样都比这碗简单的面条好。
“合口的,很合口。”叶钦忙道,“只是有点……烫。”
他不擅长撒谎,眼神四处飘忽找不到落点,僵硬地挑起两根面条,挪动嘴唇一点一点往嘴里抿,真的怕烫似的。
程非池吃完的时候叶钦才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看见他起身,放下筷子也跟着站起来。
“吃不完就放在桌上。”程非池去洗了个手,边穿外套边交代,“坐专用电梯到负一层,走道左拐右拐再右拐,直走上楼梯就是后门,那边可以打到车。”
叶钦知道他要走了,一顿饭的时间太短了,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他想问程非池有没有看到塞在西装口袋里的纸条,想问你这五年怎么过的,你的手还好吗,还想问你还恨不恨我,我站在这儿让你打让你骂,你能不能消消气啊,哪怕就消芝麻大的一点点。
叶钦小尾巴似的跟上去,慌张忐忑、欲言又止的样子让程非池想到什么。他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钱包,掏出几张百元纸币:“到苍泉山应该够了。”
手抬起又放下,叶钦在拿与不拿之间反复纠结。拿了显得很没出息,不拿的话他又不知道以后借什么跟程非池建立联系。
程非池见他拿不定主意,把钱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转身便要走。
被一只手从身后拽住衣角。
这回大概是那碗面给的勇气,叶钦有些着急地说:“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在电梯里说的那些……我没有骗你。”
以后也不会骗你了,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骗你了。
他知道想得到原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只是不想让这本就千疮百孔的关系再添一层解不开的误会。
客厅里的壁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希望在一秒一秒流失。在心里默默数过二十,叶钦以为没戏了,手指蜷缩,慢吞吞地往回收。
意料之中,可还是会觉得难过。
数过三十的时候,面朝门口的程非池身体动了动。他稍微偏过头,视线下垂,落在叶钦戴着戒指的手上。
叶钦听到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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