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建康被色彩涂抹的明艳,红枫叶、黄银杏、金丹桂将色与香融合在秦淮河的浆声中,让人迷醉在金秋的光影中。
三日,宫中下旨,天子将于十日巳时在华林园举办赏菊会,邀京中世家年少才俊前去赏菊作赋,国子学、太学中年未过而立且未成亲的学子可以前往。
一石击起千层浪,关于此次赏菊会天子有意为晋陵公主择婿的传言甚嚣尘上,身处国子学的杨安玄自然也有听闻。
住舍,阴敦一脸兴奋地道:“听闻晋陵公主容貌出众、性情贤淑,实为良配。”
杨安玄心中暗笑,这两天在国子学内到处都能看到像阴敦这样两眼放光、满面笑容的人,天子择婿刺激得满城才俊为之痴狂。
东晋婚嫁讲究门当户对,晋陵公主的夫婿只会从王谢这样的顶级门阀中挑选,阴家不过五品门弟,怎么有可能入选。
看到杨安玄似笑非笑,阴敦自觉有些失态,道:“安玄诗赋为一时之雄,此次赏菊会定能大放光彩,说不定打动君心,将晋陵公主许配于你。”
杨安玄打破阴敦的美梦,道:“阴兄,天子择婿岂会选择吾等这样家世的人。”
阴敦轻叹了一声,父亲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事有万一,万一自己被天子看上呢。
九月十日,辰时刚过,建康北面的大夏门外便有牛车络绎不绝地出现,一个个摇着羽扇、甩着麈尾有年轻士子钻出车来,或冠或巾,青袍、白袍、锦袍在阳光下烁烁生辉,檀香、沉香、丁香、迷迭香,各种香味交织在一起,让人鼻头作痒。
辰末时分,杨安玄和阴敦同乘牛车来到,离着大夏门尚有里许,前行的道路就被塞满,两人只得下车来。
人声鼎沸,杨安玄粗算了一下,足有四百多人。
两学前来参加聚会的就有二百人左右,加上京中五品以上的世家子弟,还有建康附近闻讯而来的士人亦不在少数,将大夏门外变成了热闹的市场。
阴敦精心修饰了一番,细葛巾束黑发,脸上薄薄敷了层香粉,身上穿着件白缎锦袍,在上面画了丛修竹,走动时有如竹枝摇曳,风流倜怅。
相比之下杨安玄的装扮便显得随意,同样葛巾束发,身上青袍,脸色显黑,但身姿挺拔,站在人群中有如劲松。
身上衣衫写字画画的不在少数,杨安玄心中暗笑,这些人都是有钱的主,也不怕下了水之后衣衫变成一团黑。
有宿卫军出大夏门,维持着秩序,督促士子们排行四行。头戴纱帽的宫中官员开始登录名册,注明姓名、家世等。
士子们录名后鱼贯而入,在太监的引导下进入华林园。
园中景致美不胜收,两旁栽种着银杏,金黄的落叶落在青石甬道上,有如黄金铺地。
这是内苑,众人不敢造次,便连说笑声也变小了许多,一个个边走边打量着园中美景。
走了半柱香功夫,来到一座大殿外,杨安玄抬头看向飞檐下悬挂的匾额,三个鎏金大字“延贤堂”。
太监让众人稍待,入内通禀。片刻功夫,出外高声宣旨,“万岁有旨,诸位才俊自行游玩,若有佳作交由给事中呈入堂来。”
延贤堂内八根木柱承重,通梁长达十余丈,栾栌重叠,跨度宏大,足可容纳百余人。
堂内高敞明亮,东西两面开着轩窗,轻纱帷帐飘垂于地,将大堂间隔成数个空间。
天子司马曜居中而坐,侧旁坐着太子司马德文和琅琊王司马德宗,下首是会稽王司马道子父子。
左右两侧是朝中大臣,王珣、谢琰、王国宝、孔安国、王爽、徐邈、车胤、庾弘之等数十人坐在席上,面前案几上摆着酒菜,边吃边聊,气氛轻松。
天子身后的帷帐有人影若隐若现,诸臣皆知晋陵公主带着宫女在其中,看来天子为晋陵公主择婿的传言非假。
尚书左仆射王珣和右仆射谢琰并坐一处,两家本是世代联姻的关系,王珣娶谢万之女为妻,谢安的女儿也嫁于其弟王珉。
后谢安鄙薄王氏兄弟为人,命女儿和侄女与两兄弟离婚,王谢两家由交恶成仇。谢安逝世,王珣出京前去吊丧,哭之甚恸,两家的关系才得以缓和。
王珣端起酒杯,轻语道:“万岁向吾问及晋陵公主的婚事,吾向万岁提及令郎谢混。”
说到儿子谢混,谢琰露出笑容,伸手举杯道:“多谢元琳公美言。”
两人各饮了一口,王珣看似无意地道:“鄱阳公主比晋陵公主小三岁,再有几年便也到了婚嫁的年纪。”
闻弦歌而知雅意,谢琰放下酒杯,答非所问地道:“琅琊王家,簪缨世胄,子弟如琳琅珠玉,让人羡慕啊。”
王珣会意,不再多言,举杯向对座的孔安国示意。
延贤堂外,诸士子洒满在园林之中。园中景物清新自然,活泼多变,山石、池水、花木相映成趣,毫无雕琢的匠气。
赏菊会,自然少不了菊花,大片的金黄、粉白、嫩绿盛放在林边、溪旁,士子们倘佯其间,赏玩风景。不过一个个目光游动,心思不宁,真心赏玩的没有几人。
旨意是九月三日颁布的,来参加赏菊会的士人们多数早准备好诗赋,阴敦便事先写了菊赋请杨安玄看过,其中有“缱绻旖旎,花姿飘逸;清丽素颜,晚香凝秀”的佳句。
杨安玄深知此次赏菊会不过是天子替选中的女婿谢混扬名罢了,他对晋陵公主一无所知,懒得去争这个风头得罪谢家人,背着手在园中四处游玩,落个清闲自在。
前来参加雅聚的士人中有少数亦知晓真像,比如王纯之。他和自家叔伯兄弟坐在临水的望风榭中,望着那些有如蜂蝶忙碌花中的士子,讥道:“这些人在做白日美梦,想着成为天子佳婿呢。”
王珣四子王孺方才十三岁,跟着族中兄弟进华林园来看热闹,手中折了根树枝正倚在栏杆处逗中池中游鱼,回转头来道:“纯之贤侄,你怎么不去作首诗试试?”
王孺比王纯之小六岁,按辈份却是叔父。王纯之冷笑道:“愚听叔父说过,天子多半相中了谢家的谢混那小子,何必前去自讨没趣呢。”
目光四瞟,看到水榭不远处的身影,认出那个背着手缓步而行的正是杨安玄。
想起在国子监讲堂被落了面子,王纯之咬牙怒道:“愚的仇家来了。”
座中六人皆为王氏子弟,祖辈是兄弟,连枝同气。几人都站起身,朝着杨安玄望来。
杨安玄也看清了水榭中的王纯之,微微一笑,并不在意,顾自背着手继续前行赏景。
亭中王氏子勃然大怒,这小子是谁,分明不把王家放在眼中。
座中王欣年纪最长,问道:“纯之,此子何人?”
“弘农杨安玄。”王纯之咬牙道:“此子在国子监讲堂轻漫愚,让愚在众人面前大失颜面。”
“是那个写《送别》曲的杨小窗吗,看上去倒像个纠纠武夫。”王孺好奇地道。
弘农杨家子弟,次等门户,王欣放下心来,笑道:“纯之想如何出气?”
王纯之沉吟起来,事后他派人打听过杨安玄,吟诗作赋似乎是这小子的强项,骑马射箭也是好手,听说便连赌樗蒲都是高手。
目光瞟向池水,王纯之有了主意,低低地声音说了几句,带着兄弟们出了水榭朝杨安玄迎去。
栖花池足有亩许,里面植着荷花,夏天的时候莲叶田田,荷花飘香甚是美丽。时至秋日,残荷被太监剪去,露出锦鲤在水中游动生姿。
沿池青石甬道环绕,有数处水榭凉亭,池边植着垂柳,柳枝低垂倒映水中,偶尔引得游鱼跃起啄食,惊出道道涟漪。
栖花池离延贤堂较远,附近看不到什么人,王纯之六人将杨安玄围在中间。
杨安玄丝毫不惊,心中暗哂,莫非王纯之想动手打人,别看对方有五六人,还真不够自己一划拉。
王家兄弟将杨安玄围住,挡住旁人的目光,王纯之突然惨叫一声,踉跄着朝池中摔去,“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打人了”、“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王欣抓住杨安玄的衣襟,吼道:“君子动口不动手,竖子居然殴打我王氏族人,岂能与你善罢干休。”
杨安玄一愣,立即醒悟自己被王纯之等人陷害了。
听到吵闹声,四周的士子拥了过来,打听原由。
有人从池中捞出王纯之,池水不深,王纯之没事,不过浑身湿透,长衫往下滴水,下摆染了塘里的黑泥,看上去狼狈不堪。
王纯之用手指着杨安玄,哆哆嗦嗦地道:“杨安玄,你为何推吾下水,吾要天子面前告你行凶。”
见是王家子弟,旁边围观的人群情激愤,众口一辞地指责杨安玄,生怕错失了讨好的机会。
杨安玄暗道不好,众口铄金,自己百口莫辨。
等众人拉扯着杨安玄前往延贤堂,西面的假山上爬下来一个女童。
下面的宫女总算放下心来,道:“公主,快些回去吧,您要是摔了,奴婢等人性命可就不保了。”
那女娃撒腿朝延贤堂跑去,不走前门,直接从后殿入内。
丝幔帐中,后殿中坐了不少女子,女娃跑到一名豆蔻年华的女子面前叫了声“姐姐”。
那女子面容姣好,高髻上插着步摇,柔荑拿了块丝帕替女童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娇声责道:“鄱阳,莫要再乱跑了,瞧你这一头的汗。”
鄱阳公主嘻笑道:“父皇替姐姐择婿,奴当然要替姐姐去看看有没有出色的男儿。”
正中席上端坐的张美人笑问道:“鄱阳,你可瞧见了几个好男儿?”
未等鄱阳公主答话,前殿之中有声音禀报:“启奏万岁,外面有士子起了争斗,请万岁示下。”
鄱阳公主转着眼珠,笑道:“好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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