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日,简静寺外车马云集,不光有峨冠博带、手持羽扇的士人,还有云髻高耸、裙袂飘飘的贵妇人,山门外的广场被堵得水泄不通。
明心又喜又愁,这么多的人意味着寺院香火鼎盛,但人多同样容易发生变故,今日会稽王奉天子旨意会来寺中焚香布施,可不能冲撞了王驾。
好在妙音手眼通天,居然从后军请来二百兵丁,让他们帮着维持秩序,暂将普通香众挡在寺外。
辰末,会稽王的车驾到来,随行还有世子司马元显以及一众官员。
妙音亲迎至车前,对着牛车内的司马道子躬身施礼。
司马道子下车还礼,寒喧几句,在妙音的陪伴下来到山门前。
石雕山门高约三丈,三间四柱,白石须弥座,雕着莲花。
三门左称解脱、右为般若,中间是不二法门(1),正中飞檐之下刻着御笔亲书的“简静寺”三字。
两旁的偈联用红绸遮挡着,妙音笑道:“王爷替万岁、太后前来降香,这红绸当由王爷亲揭。”
司马道子笑应道:“孤与大师一同为佛寺揭联。”
钟磬声中,红绸缓缓落下,“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两行金字映入眼帘,不少人见字之后跪倒在山门外顶礼膜拜,口诵佛号。
妙音眼中闪过得意,有此联在山门处,加上大雄宝殿前的那副对联,简静寺无形中压了京中其他寺院一头,自己在佛门中的地位提升了一大截,假以时日说不定能与东林寺的慧远大师齐名,在为佛门领袖。
…………
简静寺热闹在红尘,免不了有俗客将话语传到方外人耳中。
瓦棺寺,慧静大师僧寮,法严和尚正向慧静大师抱怨着:“瓦棺寺与杨檀越结缘深厚,怎么在简静寺留下两副偈联。师兄,你不知道,这些日前往简静寺烧香礼佛拜读偈联的信众把山门都堵得水泄不通。”
慧静大师默坐,手中念珠转动,良久才缓声道:“与佛结缘,何分寺院,都是唤醒名利客。师弟,你平日往来接待信众,这功课倒有些懈怠了,起了争执之心,不妨把知客暂交于别人,随老衲研读经文。”
法严合十不语,心中不愿。
慧静大师叹息一声,道:“有因便有果,杨檀越身上因果太多,老衲原本不想沾染。可是师弟你为他点长明灯,还有那两首刻于石壁的偈诗,本寺与杨檀越已结下深缘。”
“啪”的一声,念珠串绳断开,珠子滚落一地。
法严大惊失色,问道:“师兄,这……这……”
念珠断线,有所警示,法严想开口问吉凶,却卡在喉头说不出话来。
慧静大师淡然笑道:“有始便有终,这佛珠伴老僧十余载,串绳磨损断了,有什么大惊小怪。拾起来,换根绳重新串上便是。”
法严连忙叫来一名小沙弥,拾起地上的佛珠,重新串好,双手捧在慧静面前。
慧静大师慢慢地转动念珠,新串的绳索有些发涩,转动有些不畅。
看到法严眼中惊疑之色未褪,慧静大师开导道:“杨檀越的诗中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师弟你天天与人讲这两首佛偈诗,这佛偈诗却没有入你心。”
法严面现惭色,道:“师弟知错了。这就把知客一职让与圆观师弟,随师兄清修佛法。”
慧静大师笑道:“罢了,有心学法何处不可学。你身为知客,责任重大,让僧众按时修行,小心照看香火,不必卸去知客之职。”
法严应是,转身离开。
屋中安静下来,慧静大师慢慢地转动着念珠,念珠在手中逐渐变得顺畅起来,诵经之声在僧寮中响起。
…………
六月八日,天子颁旨,“陈郡谢混、泰山羊欣、颍川禇秀之、弘农杨安玄四人,年少英俊、清秀明达、博学能文、素有才名,诏为东宫侍读,四人当忠勤王事,勿负圣恩”。
台阁,诸位大臣面面相覤,这名单除了谢混,其他三人大出他们的意料。
左仆射官廨,王珣面沉似水,踞坐在席上,经过门前的官吏都放轻了脚步,唯恐触怒到他。
难怪王珣恼怒,他原以为四个东宫侍读至少有一人会落在琅琊王家,结果落了空,枉自己死心塌地替天子效忠。
逐渐从失落、郁愤中冷静下来,王珣感到心寒,从天子选用的四个人来看,恐怕在进一步剥夺门阀手中的权力,更牢固地把皇权握在手中。
四人当中,谢混被天子看中,将来是晋陵公主的夫婿,当初天子就说过要选一个像王献之、刘惔般的人物,而不是像王敦、恒温那样干预皇家事。
羊欣倒是与王家有点关系,其父是桂阳太守羊不疑,其母是王献之之妹。
禇秀之的祖姑母是康献皇后禇蒜子,当今天子及位时年少,还是这位康献皇后临朝听政,待天子成年后即归政于天子,与天子情意甚重。
王珣伸手抚须,如此看来天子准备任用外戚势力辅佐太子,通过外戚势力来制衡门阀。
平衡牵制乃帝王心术,当年先祖王导辅佐晋元帝时人称“王与马,共天下”。
接着天子任用外戚庾家,刘隗、刁协等人出来制衡王家,到恒温乱政,不得不借重王谢两家联手制之。
淝水大战之后谢家势大,天子又用太原王家来分王谢两家的权力,说起来这位天子也称得上英主,利用王国宝逼谢安、谢玄叔侄自弃权柄,退出京城,趁机将权柄收拢在手中。
可惜天子倦政,纵情酒色,任用会稽王处理政事。而会稽王与天子是一路货色,耽于享乐又互相争权,王珣嘴角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若没有士家门阀支撑,这天下早就乱了。
稍让王珣感到安慰的是,太原王家以及庾家、郗家、以及陈郡袁家(2)、兰陵萧氏亦无所获,至少说明天子在世家之中并未厚此薄彼。
目光落在杨安玄的名字上,王珣露出几分忌惮。
华林园赏菊之后,他派人了解杨安玄的过往,知道的越多感觉此子越是不凡。
原本自己与杨家的关系不错,杨佺期洛阳兵败自己还替他讲情,迁至新野太守。
杨佺期迁至堂邑督石头城军事,给王珣送了拜贴和礼物,言辞隐有投靠之意,让王珣欣喜琅琊王家多出臂助。
可是华林园赏局,王纯之陷害杨安玄不成反折了王家的脸面,让王珣对杨安玄记恨在心,暗心指示五兵尚书杜含刁难杨佺期。
王珣有些懊恼,为了个不争气的小儿辈自折了条臂膀,可惜。
手在长须上捋过,王珣的目光变得阴冷,既已开罪恐难回头。那杨家自许继承先人的仕籍,认为江南无人能及,曾有人将杨家与琅琊王家相比,杨家人尤愤愤不满。
上品门阀包括王家在内,暗中排斥杨家,恐怕杨家人积怨已深。
杨家出了个杨安玄,此子非池中之物,若不趁其未起时打压,一旦让其得势,恐非王家之福。
此次杨安玄被选为东宫侍读,是会稽王亲口提议,投鼠忌器,在探明会稽王心意之前,不好冒然出手对付。
思之再三,王珣起身离了官廨,乘车回了乌衣巷。
牛车驶入巷中,说是巷其实可以并行四车,道旁植有杨柳,粉白的墙壁将宅中景致包围,只能望见探出高墙的黛瓦飞檐。
在内书房坐下,王珣吩咐道:“去把王纯之叫来。”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王纯之才急急地赶到,给王珣见过礼,笑着解释道:“叔爷,小侄在国子学中听讲,耽误了些时间,叔爷莫怪。”
一股酒味随着话语传来,王珣怒哼了一声,道:“王纯之,你莫非错把酒楼当成国子学了。”
王纯之见瞒不过,干笑道:“叔爷,是学中朋友硬拉愚去喝两杯,愚推脱不过才前去应酬。”
王珣懒得与他理会,说起来王珣这辈与王纯之之父王操之已是三辈外的族人。
王珣的父亲王治与王羲之同辈,王治之父是王导,王导之父是王裁;王羲之之父王旷,王旷之父王正;王裁和王正是兄弟,都是王览之子。
自王献之逝后,王正这枝逐渐低迷,要不是天子选中王献之之女王神爱为太子妃,王珣根本不想多答理王纯之。
看到王纯之疲懒样,王珣压了压怒火,冷哼道:“你可知道朝庭选任东宫侍读之事。”
王纯之嬉笑道:“谢家不是举荐了弘叔吗,可是天子的任命已下。”
王珣冷冷地看着王纯之,道:“王弘没被天子选中,你的对头杨安玄倒是选上了。”
“什么?”王纯之惊叫出声,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声问道:“叔爷可是说笑,怎么可能?”
“有何不可能?”王珣把四个东宫侍读的名字说了出来。
王纯之的脸色发苦,在华林园陷害杨安玄不成,他被王珣责令在家中闭门读书一个月,虽然没有真的闭门思过,但他对杨安玄越发恨之入骨。
打听到陈志、刁云与杨安玄有隙,王纯之主动找上门去,三人臭味相投,时常聚在一起商量如何报仇。
今日饮酒,便是三人又聚在一处,借着酒劲想着计谋。
如今杨安玄成为东宫侍读,自己几人想的那些计策都落了空。想起陈志大骂杨安玄的跋扈,动辄出手打人,难道以后自己今后要退避三舍。
王珣看出王纯之的胆怯,怒骂道:“蠢材,你是王家子弟,何用怕区区兵家子,那杨安玄莫非还敢打你不成?”
王纯之一缩脖,心想若被杨安玄抓住把柄,说不定那小子真敢动手。
“杨安玄在华林园延贤堂内羞辱王家,老夫不会与他善罢干休。”王珣捋着胡须慢慢地道。
王纯之大喜,以叔爷的身份要想对付杨安玄,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杨安玄新被天子任为东宫侍读,老夫若是立时出手恐落人口舌。”王珣眼中闪为幽光,森然道:“釜里抽薪,且放过杨安玄,先对付其父杨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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